陶淵明是哪個朝代的 陶淵明是哪個朝代的人物
元趙蒼云《劉晨阮肇入天臺山圖》畫卷局部,紙本水墨,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搜神后記》并非偽托之作
陶淵明的著作,除了有詩文集即《陶淵明集》十卷之外,還有一部志怪小說集《搜神后記》。陶淵明也是一位小說家。《搜神后記》一書,《隋書·經籍志》雜傳類著錄十卷,題陶潛撰。此前梁釋慧皎在《高僧傳·序》中已經提到“陶淵明《搜神錄》”,可知這部小說集在南朝至唐初一直流傳不衰,只是關于書名的記載略有不同。書中屢次提到劉宋時代的故事,看來是陶淵明晚年的作品,也有可能是他逐步撰寫的一束草稿,最后才由后人編訂成書。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二指出,《搜神后記》乃是偽書,署名陶潛出于后人假托:
舊本題晉陶潛撰。中記桃花源事一條,全錄本集所載詩序,惟增注“漁人姓黃名道真”七字。又載干寶父婢事,亦全錄《晉書》。剽掇之跡,顯然可見。明沈士龍跋,謂潛卒于元嘉四年,而此有十四、十六年事。陶集多不稱年號,而此書題永初、元嘉,其為偽托,固不待辨。然其書文詞古雅,非唐以后人所能。
可是《晉書》是唐初官修的,這里先說《搜神后記》中關于干寶父婢的記載剽掇《晉書》,下文又說其書“非唐以后人所能”,這等于說先唐的人剽竊唐人撰寫的史書,哪里會有這樣的事情?古小說中夾有若干作者身后之事是常見的情形,大抵是后來的抄錄者(古籍的流傳有過很長的抄本時代)、整理者自作主張地把另外一些比較晚出而屬于同一類的故事加了進來。那時的風氣如此。
魯迅先生也曾經認為《搜神后記》出于偽托,他提出的理由是“陶潛曠達,未必拳拳于鬼神”(《中國小說史略》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書》)。這個一句話說完的理由未免過于空靈籠統。陶淵明固然是曠達的,但他又“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志”(陽休之《陶集序錄》),很欣賞《山海經》《穆天子傳》,在有關的詩里也多有并不曠達的意思。魯迅后來有一段關于陶詩的議論說:
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他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
這是深刻的觀察,比他早年只以“曠達”來概括陶淵明其人,要全面得多了。如果魯迅此時再來討論《搜神后記》的真偽,看法同早年寫《中國小說史略》的時候相比也許會有所不同吧。
多為后人仿作
《搜神后記》頗多離奇而有趣的條目,一向膾炙人口。這里關于鬼的故事,既有講鬼如何厲害把人搞死的,也有講人不怕鬼將其制伏的故事,二者并存,后者比較有趣,例如牧童捉鬼:
有一傖小兒,放牛野中,伴輩數人,見一鬼依諸叢草間,處處設網,欲以捕人。設后網未竟,傖小兒竊取前網,仍以罨捕,即縛得鬼。(卷六)
即以其鬼之道,還治其鬼之身。后來劉義慶《幽明錄》中有一則縛鬼的故事,與此幾乎全同,應當是從這里抄去的。
《搜神后記》中又有給鬼下藥來制伏他的故事:
樂安劉池茍,家在夏口,忽有一鬼來住劉家。初因暗,仿佛見形如人,著白布褲。自爾后,數日一來,不復隱形,便不去。喜偷食,不以為患,然且難之。初不敢呵罵。吉翼子者,強梁不信鬼。至劉家,謂主人曰:“卿家鬼何在?喚來,今為卿罵之!”即聞屋梁作聲。時大有客,共仰視,便紛紜擲一物下,正著翼子面,乃主人家婦女褻衣,惡猶著焉。眾共大笑為樂。吉大慚,洗面而去。有人語劉:“此鬼偷食,乃食盡,必有形之物,可以毒藥中之。”劉即于他家煮野葛,取二升汁,密赍還家。向夜,舉家作粥糜,食余一甌,因瀉葛汁著中,置于幾上,以盆覆之。人定后,聞鬼從外來,發盆啖糜。既訖,便擲破甌走去。須臾間,在屋頭吐,嗔怒非常。便棒打窗戶,劉先已防備,與斗。亦不敢入。至四更中,然后遂絕。(卷六)
住在劉家的鬼不僅偷食,還拿人家婦女的內衣褲;吉翼子強梁而不善于斗爭,單靠罵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后來有人很聰明地想出妙法來,先將鬼削弱,然后再直接與之較量,終于將他滅掉。這一類不怕鬼的故事,大有幫助人們解放思想、鼓舞斗志的作用。
《搜神后記》中又有人鬼戀愛的故事,最著名的是“李仲文女”(卷四):
晉時,武都太守李仲文在郡喪女,年十八,權假葬郡城北。有張世之代為郡(代為擔任郡守之職)。世之男字子長,年二十,侍從在廨中。夜夢一女,年可十七八,顏色不常,自言:“前府君女,不幸早亡。會今當更生。心相愛樂,故來相就。”如此五六夕。忽然晝見,衣服薰香殊絕。遂為夫妻。寢息,衣皆有污,如處女焉。后仲文遣婢視女墓,因過(張)世之婦相問。入廨中,見此女一只履在子長床下。取之啼泣,呼言發冢。持履歸,以示仲文。仲文驚愕,遣問世之:“君兒何由得亡女履耶?”世之呼問,兒具道本末。李、張并謂可怪。發棺視之,女體已生肉,姿顏如故,右腳有履,左腳無也。子長夢女曰:“我比得生,今為所發。自爾之后遂死,肉爛不得生矣。萬恨之心,當復何言!”涕泣而別。
美好的愛情和性生活可使少女死而有復生的希望,但此事必須秘密進行,一旦公開,則功敗垂成。家長很容易成為戀愛悲劇的制造者。這樣的奇聞在其他小說中也有所涉及,都給予后來的作家很大的啟發,多有仿作,其中最為著名的乃是明代湯顯祖的名作《牡丹亭》,他本人在該劇的題詞中曾經直接提到先前的故事:“傳杜太守之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太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拷談生也。”《搜神后記》影響之巨大深遠,由此可見一斑。廣州太守馮孝將兒女事,見《搜神后記》卷四“徐玄方女”條,漢睢陽王收拷談生則見于《太平廣記》卷三一六引曹丕《列異傳》。
除了人鬼戀愛之外,更多的是人仙戀愛以及神女下凡。《搜神后記》中有“袁根、相碩”的故事,寫這兩位獵人在深山中忽入仙境,分別同兩位仙女結為夫婦,后來又復回人間。此乃后來非常著名的劉晨、阮肇入天臺故事(詳見《法苑珠林》卷31引劉義慶《幽明錄》)的先導。陶淵明筆下還有一個有趣的新典型——神女化裝下凡,并不與男主人公結合,只是來提供幫助,這就是“白水素女”(卷五)的故事:
侯官人謝端,少喪父母,無有親屬,為鄰人所養。至年十七八,恭謹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鄰人共愍念之,規為娶婦,未得。端夜臥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甕中。畜之十數日。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端謂鄰人為之惠也。數日如此,便往謝鄰人,鄰人曰:“吾初不為是,何見謝也?”端又以鄰人不喻其意。然數爾如此,后更實問,鄰人笑曰:“卿已自取婦,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后以雞鳴出去,平早潛歸,于籬外竊窺其家中,見一少女從甕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門,徑至灶所視螺,但見殼。乃到灶下問之曰:“新婦從何所來,而相為炊?”女大惶惑,欲還甕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自當還去。而卿無故竊相窺掩,吾形已見,不宜復留,當相委去。雖然,爾后自當少差,勤于田作,漁采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谷,常可不乏。”端請留,終不肯。時天忽風雨,翕然而去。
端為立神座,時節祭祀。居常饒足,不致大富耳。于是鄉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長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卷五)
這里不涉及任何性愛的內容,女主人公只是一個來做義工的神女,這個身份更加高尚。
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所藏《陶淵明文集》卷首陶淵明小像。
《桃花源記》草創本
“搜神”之“神”,大抵有兩點涵義,一是神仙鬼怪的統稱,這四類分子在故事里往往會出現那么一兩種;二是泛指世所罕見的奇聞怪事,即今人大抵謂之“神奇”“奇跡”者,這里可能并不出現鬼神。例如《搜神后記》中最著名的桃花源的故事就是如此。世界上竟然有這么一處藏得極深僅偶爾一露其真容的世外桃源,確為一大奇跡。影響極大的《桃花源記并詩》之“記”的內容,同這一段小說大抵相同,其間的差別:其一,是小說文本中的個別字句,在《桃花源記》里略有增刪修潤,例如在“忽逢桃花”一句后加一“林”字,“土地曠空”后二字改為“平曠”,“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以前加了一句“其中往來種作”,這樣說得更準確,語氣也更順暢。這些修改表現了很高的辭章水平。其二,刪去了漁人(黃道真)和太守(劉歆)的姓名。其三,文末加了一小節尾聲: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劉子驥是當時的一位名流,后來同陶淵明一起被列入了《晉書·隱逸傳》。
太元為東晉孝武帝時的年號,凡二十年(376-395),漁人發現桃花源一事具有新聞性。小說家為了表示自己作品的真實性,往往會在小說里提到大家知道的名人,好像不過是順便說說,其實意在提供人證,讓讀者相信故事是真的。漁人黃道真和太守劉歆知名度不夠高,于是刪去,另行請出一位大名人來。從這些地方看去,桃花源故事之《搜神后記》本在先,《桃花源記并詩》在后。
陶淵明與劉子驥為同時代人,陶淵明關于桃花源的記敘或即得之于劉的介紹而后來流傳開來者。傳聞是中古小說的重要來源。《搜神后記》中又有記嵩高山北大穴、長沙醴陵穴、何氏穴等世外樂土的故事,也都是洞穴后面別有天地的傳聞故事,代表了古人希望出現“樂土”的理想。
在深山老林與外界甚少來往之處,有些過著古老生活的人們,這種情形是可能發生過的,是可以想象的,那里“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桃花源詩》),也很合于情理。因避亂而進入深山的情形在古代確曾發生過,例如秦漢之際的“四皓”就是如此——夏黃公、綺里季、東園公、甪里先生四位因避秦時亂而跑進商山深處。《桃花源詩》云:“嬴秦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意思是說,桃花源中人應是與“商山四皓”同時“退藏于密”之高人的后裔。這樣的傳說再加上若干藝術想象,就構成了陶淵明的一則小說以及稍后的《桃花源記》。陳寅恪先生曾經指出,《搜神后記》中“桃花源”這一則故事“實陶公草創未定之本。而淵明文集中之《桃花源記》,則其增修寫定之本,二者俱出陶公之手”(《桃花源記旁證》)。魯迅先生則指出:
六朝人也并非不能想象和描寫,不過他不用于小說。這類文章,那時也不謂之小說。例如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陶潛的《桃花源記》,其實倒和后來的唐代傳奇文相近;就是嵇康的《圣賢高士傳贊》(今僅有輯本),葛洪的《神仙傳》也可以看作唐人傳奇文的祖師的。李公佐作《南柯太守傳》,李肇為之贊,這就是嵇康的《高士傳》法;陳鴻《長恨傳》置于白居易的長歌之前,元稹的《鶯鶯傳》既錄《會真詩》又舉李公垂《鶯鶯歌》之名作結,也令人不能不想到《桃花源記》。(《且介亭雜文二集·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
他的意思是說,雖然《桃花源記并詩》當時不謂之小說,而其實與小說很接近。一詩一文的配合方式更與唐傳奇類似——唐傳奇的作者向陶淵明學到了創作的一大竅門。
名人的傳說故事
《搜神后記》中又有若干則關于現當代著名人物的傳說故事,例如卷二有關于郭璞及其外孫杜不愆的神奇故事四則;這里又有關于政壇要人桓玄出生的神話,卷三“流星墮甕”條載:
袁真在豫州,遣女妓紀陵送阿薛、阿郭、阿馬三妓與桓宣武。既至經時,三人半夜共出庭前月下觀望,有銅甕水在其側。忽見一流星,夜從天直墮甕中。驚喜共視,忽如二寸火珠,沉于水底,炯然明凈,乃相謂曰:“此吉祥也,誰當應之?”于是薛、郭二人更以瓢杓接取,并不得。阿馬最后取,星正入瓢中,便飲之。既而若有感焉。俄而懷桓玄。玄雖篡位不終,而數年之中,榮貴極矣。
早先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是桓玄之父桓溫(謚宣武)的僚佐,關系非同一般;陶淵明本人又是曾經直接在桓玄手下效過勞的。后來桓玄率部攻入東晉的首都,迫使晉安帝司馬德宗把國家政權禪讓給他,上臺稱帝,改國號為“楚”,但他很快就被劉裕打垮,曇花一現,國滅身死。他確實像一顆一閃而過的流星。從這一段故事可知,即使在桓玄敗亡之后,陶淵明也沒有完全否定其人。這一段記載對于人們了解陶淵明的政治態度顯然大有幫助。
桓玄之父桓溫建立過極大的功勛,也頗有奪取皇位的野心,但一直沒有邁出關鍵的一步,最后還是東晉的大臣。《搜神后記》中有一則奇聞解釋他何以沒有完全拋棄為臣的身份:
晉大司馬桓溫,字元子。末年,忽有一比丘尼,失其名,來自遠方,投溫為檀越。尼才行不恒,溫甚敬待,居之門內。尼每浴,必至移時。溫疑而窺之。見尼裸身揮刀,破腹出臟,斷截身首,支分臠切。溫怪駭而還。及至尼出浴室,身形如常。溫以實問,尼答曰:“若逐凌君上(編者注:如果侮犯君王),形當如之。”時溫方謀問鼎,聞之悵然。故以戒懼,終守臣節。尼后辭去,不知所在。
這位尼姑的奇跡似乎是用來警示桓溫的,而她竟然也預見到了桓溫會來窺視她如何洗澡。人們知道陶淵明的曾祖陶侃也曾有問鼎之意,后來因為做了一個怪夢,就不敢行動了(詳見《晉書·陶侃傳》)。準此以推,那尼姑自己破腹肢解并以此來警告桓溫的情節,也很像是桓溫的一個噩夢,于是他即以此作為警戒,不敢去逾越君臣之際的那條紅線。
《搜神后記》中又有一則故事講桓溫之死:
桓大司馬從南州還,拜簡文皇帝陵,左右覺其有異。既登車,謂從者曰:“先帝向遂靈見(編者注:先帝以前顯現過神靈)。”既不述帝所言,故眾莫之知。但見將拜時,頻言“臣不敢”而已。又問左右殷涓形貌。有人答:“涓為人肥短,黑色甚丑。”桓云:“向亦見在帝側,形亦如此。”意惡之。遂遇疾,未幾而薨。
桓溫晚年精神似乎很有些恍惚,加上年紀大了,又一向有病,最后匆匆去世。殷涓其人是先前被他無端殺掉的,桓溫這時很擔心殷涓的鬼魂前來報復。人是真人,故事則是傳說中的奇聞,中古的志怪小說喜歡采用這樣的模式。后來《晉書·桓溫傳》記敘桓溫的結局,也說到此事,應當是參用了《搜神后記》的記敘。
陶淵明的政治態度是比較靈活的。關于劉裕誅殺有異己之意的諸葛長民,《搜神后記》中有過一則志怪式的反映,稱該諸葛長民最后“伏誅”,這樣的敘事語氣表明作者完全站在劉裕這一邊。陶淵明并不反對劉宋王朝的開國皇帝劉裕,即使他的手段比較酷烈也罷。
在晉、宋易代之際,采取這種與時俱進式政治態度的官員和士人相當多見。凡禪讓,前朝已經把所有的臣民一起打包送交給新朝了,還有什么必要守著舊規矩過日子呢?但是后來的人,例如趙宋以后的士大夫,未見禪讓之制已久,只知道天下是真命天子憑武力奪取得來的,往往大講所謂“忠憤”,而不能理解中古時代包容性甚強的政治風習。于是陶淵明就被改塑為東晉的忠臣與遺老,這其實遠不符合陶淵明的實際(參見顧農《從陶淵明〈述酒〉詩說到他的政治態度》,《文學遺產》2017年第2期;又《陶淵明“忠憤”說及其擴大化影響》,《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細讀《搜神后記》,有助于人們更切近地認識陶淵明。
顧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