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連戲蝶時時舞

——呼倫貝爾紀事之四

2001年盛夏的一個周末，初次踏上呼倫貝爾大地的我，站在海拉爾河畔的一處灌木叢里，與蝶共舞。彼時，成千上萬只白色的蝴蝶時而落在樹葉上輕扇翅膀，安靜地休憩，毫不顧及人們手中意欲抵近拍攝的相機正瞄準著它們；時而凌空起舞，在人們頭頂甚至面前嬉戲，一點兒也不懼怕正欲趕走它們的人類的手。它們時而形單影只，時而出雙入對，時而成群結隊，此起彼落。不絕于耳的嗡嗡嚶嚶之聲，成為這出蝶戲的伴奏。它們全都是純白色，一定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歌曲《相親相愛一家人》），在與我共舞期間，沒有一只雜色的蝴蝶參與其中，蔚為壯觀，當時乃至如今都令我嘆為觀止。

麻雀本來是另一家鳥，但似乎非常熱心，不甘寂寞，覺得蝴蝶自己的伴奏太過矜持，舞蹈太過單調，于是飛過來，加入跳舞的行列，就此嗡嗡嚶嚶嘰嘰喳喳交響樂隊也便組成。在這樣的舞臺上，蝶飛雀舞，煞是好看；蝶嚶雀鳴，余音繞梁。綠樹叢中有個我，久久不愿離去。與杜甫《江畔獨步尋花》時一樣，我也看到了“留連戲蝶時時舞”，但他的聽覺盛宴是“自在嬌鶯恰恰啼”，而我聽到的是雀叫。

當時還沒有智能手機，否則一定能保存下這場蝶戲的全套檔案資料。現在翻箱倒篋才找到三張照片，有河、有樹、有我，卻偏偏沒有半只蝴蝶。怪哉，當時是怎么想的，竟沒有把漫天飛舞的蝴蝶攝入鏡頭。照片失去了詩意，遺憾啊！但瑕不掩瑜，這是呼倫貝爾給予我的獨特體驗。在這方面，其他所有地方都顯得太過小氣了。

蝴蝶不是稀罕物，兒時，田野里到處是花蝴蝶，我們一幫淘氣的小孩子常常撲蝶，揪掉人家翅膀玩。現在想來這操作實在太過殘忍。現在我經常在樓道里看見一只黑蝴蝶，停在管道上小憩。不管它在與不在，我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抬頭，想與它相對，它倒是很少爽約。

蝴蝶色彩斑斕惹人憐。在上海自然博物館和內蒙古自然博物館，我欣賞了不計其數的蝴蝶標本。對它們的容顏，我非專家，看來大同小異，自然不敢置喙，但它們的衣裳卻著實令人眼花繚亂，看著像是應接不暇的時裝秀。在好幾家文創用品店，我曾購買過按顏色、種類、地域等分門別類制作的蝴蝶標本，展翅在木框里的蝴蝶非常逼真鮮活，將之放在書柜里、書桌上，或掛于墻上，令人賞心悅目。

蝴蝶是可愛的，誰都愿意與之戲耍。曹雪芹寫過《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在這段描寫中，不光蝴蝶“十分有趣”，寶釵亦“十分有趣”且可愛。

誰承想，這蝴蝶竟從書中走出來，變身為白蝶，在灌木叢中戲我。只是不知經我寫來，這蝴蝶是否“十分有趣”。嘻嘻！

蝴蝶是純潔的，在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民間傳說中，象征著自由的愛情。“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頌深深愛”“天長地久不分開”。樹叢中的那蝶群在我的身邊飛來飛去，是在向我講述什么故事呢！

蝴蝶是美麗的，安徒生說，最美的玫瑰花中住著一個“花精”，“他在飛翔著的蝴蝶翅膀上跳舞”（《安徒生童話之玫瑰花精》）。這灌木叢中沒有住著“樹精”嗎？或許他也“在飛翔著的蝴蝶翅膀上跳舞”呢。只是我眼拙腦癡，想象力有所不逮，編不出這美麗的童話。

蝴蝶竟然還是天氣預報員。《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主人公說：“一般來說，夏季白蝴蝶多，冬季的雪就會大。”這是她實踐經驗的總結，不知是否正確。那年的冬天，我沒有在呼倫貝爾度過，雪是否大，我沒有發言權。在我度過的那三個冬季，“大地一片瑩白”（川端康成《雪國》，高惠群譯本），街道上的積雪是不化的。

梁山伯與祝英臺“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從來”的傳說不知讓中國人灑了多少同情之淚。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歌曲《化蝶》傳頌不衰。其實，還有一個被莊子賦予了哲學意味的化蝶故事——“莊生曉夢迷蝴蝶”（李商隱《錦瑟》），“昔者莊周夢為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這個是我非我、亦真亦幻的哲學命題讓一代代醒客（thinker,思想者）始終在有解與無解之間徘徊。

話說回來，呼倫貝爾豈只僅有白蝴蝶，除了那處灌木叢，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都是彩蝶，特別是在五泉山上。那里的蝴蝶身材大且五彩斑斕，看見你便如影隨形，翩翩起舞，累了就把游人的腦袋作為眠床，令人過目不忘。

三個月前，我回呼倫貝爾省親，但沒有重訪那處灌木叢。想來蝴蝶是一種非常悲摧的昆蟲，成蟲的壽命幾天到幾周，大大低于孕育期。倘使真的再次踏足海拉爾河畔的那座“蝴蝶的宮殿”，我去哪里尋找世紀之初為我“時時舞”的白蝶？再次站在那里，誰知道為我翩翩起舞的已是它們的第多少代后裔，是又歷經了多少回破繭成蝶的精靈！

（作于2023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