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數據的藝術價值
石器時代結束有千萬種原因,但絕不包括“石頭用完了”。鄭為民在2007年年末創立的中國當代藝術數據庫“ARTlinkART”讓藝術圈中那些手拿“石頭”的“原始人”一臉錯愕。就像斯圖瓦特·布蘭德在1968年出版的《The Whole Earth Catalog》所賦予嬉皮士們的藝術,也因為新工具的出現而得以被重新認識并討論。
沒有人希望變革來自外部,因為這無異于入侵,但歷史往往就是如此。鄭為民并不是一個藝術家,他也不靠藝術養活自己,甚至每年還要往里面扔進一大筆錢,但是他一手創立的“ARTlinkART”卻有可能改變未來呈現藝術的方式。沒錯,正是這個非營利項目每年需要燒掉他將近百萬元的現金。
“ARTlinkART”是一個同步記錄中國當代藝術進程的數據庫,由鄭為民五年前在上海設立。它將當代藝術中的每一個現實元素數字化——人、地點、事件,甚至是時間,只要他們發生過或者存在過。這些被數字化的現實存儲于服務器的硬盤上,通過同名網站與所有人分享。在實時更新的數據流面前,它使你有這樣一種錯覺——自己可以看見歷史。就好像中國當代藝術在照鏡子,鄭為民利用這些數據第一次虛擬出它的數字化影像,其意義不亞于K線圖首次應用于資本市場中。中國當代藝術因此可以被科學、誠實地表達。在此之前,除了通過個人編寫的藝術史或個案文獻管窺一斑,誰都沒有能力完整地打量中國當代藝術的面貌。
媒介即訊息,“ARTlinkART”的呈現可能徹底改變公眾認知藝術的方式,進而改變藝術本身。與此同時,通過挖掘硬盤中的數據,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也可以不再依賴專家對因果關系的解釋,轉而開始探求數據所呈現出的相關性——從因果關系到相關性的思維變革正是大數據時代的核心命題。
有一個笑話,說耐克的“JUST DO IT”忽悠了一代年輕人,所以他們長大后,終于一個個干起了“IT”這個行當。雖然鄭為民始終強調“ARTlinkART”從本質上應該被稱為一種有關信息的技術而非網站,但這并非全部。在價值觀層面,數據可以平等而又真實地展示藝術世界發生和存在的每一件事,而不是別人選擇給你的。從早期活躍于美國硅谷的嬉皮士身上,你能夠聞出類似的味道。鄭為民生于中國的六十年代中后期,當他20歲時,理想主義的南風還沒有吹走,那正是現代中國的黃金時代。僅僅數年之后,裹挾著消費主義情趣的市場經濟浩蕩而來,沖垮了這些中國嬉皮士的最后一夢。而這也是30年前,硅谷的嬉皮士所承受過的。有詩人回憶起今夕過往時說,正是因為有八十年代托底,今天的掙扎才顯得悲情并富有詩意。
因此,我們找到鄭為民,了解“ARTlinkART”創立的前因后果以及它將如何改變藝術。在談論它的時候,鄭為民睜圓眼睛,凸出的眼球因此聚集起更多的光芒,他的舌頭轉得遠沒有腦袋快,一連串被急切吐出的同義詞將所有人帶入轉瞬即逝的談話快感之中。這里所呈現的正是本次訪談的第一部分。
孤獨的數據
證券日報:你認為“ARTlinkART”是什么?
鄭為民:ARTlinkART本身是數據庫——中國當代藝術的數據庫。在過去幾年,我們記錄了所有與中國當代藝術有關的能記錄的事情。通過網站可以了解到我們記錄的內容。我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記錄,沒有記錄就沒有數據。第二,將來不管是基于記錄生成的數據做指數、排序還是什么,記錄是不是足夠完整、全面來保證數據的準確。我希望用數字來說明一些問題。我們花差不多4年的時間來記錄2800位藝術家的數據,甚至包括在國外的藝術家、在中國的和中國人在外國的展覽,其中上個星期有30980次展覽,涉及到的空間大概有2000多個。有可能這位藝術家在那里有15條記錄,在我們這里有75條。
第三,就是看待數據的方法。我們的團隊在儲存的時候就開始把所有記錄做關聯性的整合。我們的工作方法是還原你的腦子想象一件事情的情景。比如說我看一件作品的時候會想在哪個展覽上看到過它,是誰的,誰策展,在哪里,什么時間,何種情境,同時還有哪些作品或者藝術家?因為你看一個東西絕對不會是孤立的。
證券日報:你的“每一條記錄都不是孤立的”,怎么理解?
鄭為民:一條記錄提交到我們這邊之后,先確定它是什么大的類別,是展覽還是作品,或者是一張海報、一位藝術家,還是一段時間。首先確定它是什么身份。既然是海報,肯定是哪個展覽的海報,是肖像就肯定是針對哪個人的肖像。這是我們工作的一個方法,把所有的東西都定義好,成為一個數據項。一條記錄可能包含幾個數據項,而每一個數據項就像管道的一個接口一樣,是可以往外連接的。舉一個例子,你的一篇文章是寫我的,我正好在多倫美術館做了一個個展,同時這條展覽的訊息我們也有記錄,所以你這篇文章存儲的時候自動就帶有這個展覽的時間,為誰或者是為哪件作品寫的。這篇文章的數據就很完整了。很多機構錄入一篇文章的時候說一個標題、一個作者就結束了,可能下面的鏈接會有一些相關的東西,但是這件事情并不完整。
證券日報:“數據項”是什么?
鄭為民:比如展覽海報是數據項,時間、開幕式、贊助單位、展覽空間、藝術家名單、策展人、學術主持都是數據項。我們把關鍵詞的切分放在一個比較感性的領域,客觀地用數據項做數據鏈接。
比如我們把“蜂巢”作為關鍵詞,所有跟“蜂巢”有關的記錄都會被檢索出來,或者有一個人的名字叫蜂巢、或者空間叫蜂巢、或者他的作品叫蜂巢。關鍵詞是一種可讀性的方式,呈現數據的方法,可以做,但是我們沒有做。
證券日報:初次做的時候就想得這么仔細嗎?一條信息傳送過來會按照“數據項”分解、錄入、然后鏈接嗎?
鄭為民:一開始就有。因為數據庫越做越大,要改是改不過來的。就像人一樣,生出來一個小孩什么都有,不能說以后再加一個尾巴。他只是不完善,視力不好、不會說話,但是他一定要有功能,才知道長出來是一個人,將來改成一個老虎是改不過來的。
證券日報:這是ARTlinkART做數據庫的一個方式。數據庫中的每一條數據都相互補充和印證,而不是簡單地疊加在一起。國內有其他的數據庫采用類似的方式嗎?
鄭為民:這么做的話不僅中國沒有,我在世界上都沒有看到過。要么做一條線,比如一位藝術家,跟他相關的內容都放一起,包括展覽、拍賣、文章、作品,所有的網站都有能力這么做,也都在這么做——但是這些堆在一起的數據不會說有任何地方的交叉。
證券日報:你通過什么技術去實現的?
鄭為民:這是我的秘密。對我來說,核心的東西就是這個。
一切發生的必將匯合
證券日報:你從什么地方獲取數據?
鄭為民:數據的來源有各種各樣的情況。舉一個例子,有一些畫廊、藝術機構或者策展人把我們當成媒體,他們定期會將一些數據庫發給我們。
證券日報:你們怎么能夠盡可能地向這個數據庫中填進準確、完整的信息?
鄭為民:ARTlinkART作為一個數據庫,最終極的目標或者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完整。這是最簡單也是最難達到的,因為永遠不會完整。過去的事情你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可以補充,這是一個;再者,將來永遠在發生,關鍵是你的工作方法是不是可以幫助你做到最完整。
中間你得到信息的來源是亂七八糟的,不同時間、不同格式,怎么辦呢?我們的數據庫就會做匹配。比如說A和B兩個人曾經做過一個展覽,我不認識A,也沒有她的資料。不過B有一個展覽叫A+B,我們第一次拿到的可能是這條信息。而在另外一個情況下,我們又獲得了另外一個也叫A+B的展覽的信息,上面寫著A的名字。我們首先把“A+B”作為一個數據項放到數據庫里做匹配,發現這是一個展覽;接著A作為一個數據項就被匹配到這個展覽里面,于是這個展覽的參與者A和B就完整了。或者這兩個資料都沒有寫明在什么地方做展覽,不管過了多久,某個空間發來一堆資料稱,今年做過10次展覽,其中有一個叫A+B,而且注明是2008年12月8日,所以空間的名字就出現了,而且A+B這個原始數據就有了準確的時間戳。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一張海報發過來,上面寫著A+B……我們會把所有的東西,不管是以藝術家或者是以展覽,可能以時間、甚至一張海報慢慢地匯聚在一起,合并然后再分散、關聯。只要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發生過,就會慢慢地匯聚起來。
第二是不要有重復,同樣的事情變成兩個事情,或者本來是兩個東西變成同一個等等。比如有一個藝術家叫A,她同時又參加了一個A&B的藝術小組,這件作品到底算A&B的還是A的也要分開。A&B所在的畫廊參加了一個博覽會,那這算是博覽會的還是畫廊的?再有一個問題是藝術圈同名同姓的人,所以要非常仔細。
還有一個別人永遠不會有的——我們有英文。只有你有英文的時候才有可能和國外的數據庫做數據交換。其實A的名字在我們邊就有中文和英文兩個數據項,一個展覽有兩個不同的匹配。
證券日報:你現在是怎么運營,自己在做還是有一個團隊?
鄭為民:七八個人的核心團隊在做,自己沒法做。
證券日報:這個團隊能夠自我盈利還是需要不斷地投入?
鄭為民:我定義它是一個非營利的項目,我一直在投入。
證券日報:你需要投入多少資金?
鄭為民:我從2007年開始沒有領過一分錢工資,一個月個人的費用是四萬五到五萬元,其他都是零零散散的錢。房租不算,服務器等不得不用,其他東西可以減掉。如果是五萬元一年就是六十萬元。
有時候覺得可惜,目前擁有的能力還不能夠把這些東西都做好。其實還有很多數據項,一個是來不及做,一個是沒錢做。我也發覺,有時候拿了一些錢做了一個項目,就一次性花掉,會覺得很可惜。有可能拍一個電影就花掉很多錢,如果把這些錢用在這個方面,在這個領域可以做很好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都是很有用的東西。包括怎么采集藝術家的聲音、現嘗開幕式、工作室照片,他手上有沒有各種各樣的錄像帶、手稿等等這些東西。我覺得現在來說,還是做的最基礎的部分。
證券日報:你打算如何去延展它,即使沒有足夠的預算?
鄭為民:數據庫延伸的東西會是什么?記錄、儲存、計算,包括最后呈現結果。在國外,或中國的臺灣、香港首先是Digital,是怎么樣將藝術領域的東西數字化;然后是Open和Share;第三是要在這些基礎上link。我這邊將來也會有幾塊東西:一塊是數據庫,它是一個最基本的,就像金字塔最底端的部分,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然后能夠在數據的基礎上做一些計算,一些數據挖掘;還有一塊有可能是我們統計、分析用戶使用這個數據庫的習慣,對用戶在使用過程中產生的數據再做一些計算。
打開“黑盒子”
證券日報:我們此前認識藝術是通過專家、經紀人以及所謂的藝術史,不管怎么說,我們總要通過一些中間人去翻譯這個“黑盒子”。你希望提供一個新的工具直接打開它。
鄭為民:我覺得現在對我比較好的事情是,大家都沒有意識到要這么做,好像藝術領域就用不著數據。怎么用這些整合好的數據做不同的研究,我覺得對藝術而言真的是比較難,介于科學、理性、感性之間,怎么調整到一個非常好的狀態。我的理解是這樣,首先要有大量的數據,然后有一個公開科學的模型。之后是將來數據怎么用,它的工作方法是要開放的。因為不是我要用數據,是別人用。所以我現在所有工作的邏輯是跟專家有關的事情排斥的。
證券日報:問題是工具本身足夠“鋒利”嗎?
鄭為民:我的理解不是說把數據研究得再透徹或者是再豐富,也不是滿足不同人的需要把事情解釋清楚。就像法律條款一條一條的擺在那里,但是仍然要有律師。不過現在經紀人有了數據再來談這個事情,就會發覺很科學了。我以前聽過很多人講藝術投資,好像很理性,其實我覺得太感性,全是假的。
證券日報:人治的因素太多,讓數據說話,讓這個“黑盒子”變得可見。
鄭為民:這些東西的改變是非常重要的,怎么能夠打開這個市場,讓它變得透明、客觀。我收集了全世界的近20萬條拍賣數據,突然發現我不能在中國買東西,我肯定要去國外的拍賣行。就是同樣的東西我會發覺在國外拍賣的價格比國內畫廊的還便宜。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第二個反應是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買,為什么要集中在這里買呢?這樣會打開你的思路,聽到另外一種聲音,這些聲音告訴你不是現在這種做法。我聽到太多的人被忽悠說我要投資一個什么項目、要把它炒一下,眼下都是這種事情。
再比如說,我關注青年藝術家,我想看一下最近三個月哪些年輕人變化是最快的。系統告訴我,A最近連續參加了三個比較重要的展覽,有一些拍賣的成績,我覺得這個東西就提醒我了。我把她作為我的關注對象,選擇她參加了哪些類型的展覽、與哪些藝術家、策展人、藝術空間有合作,數據庫就需要通知我。擁有這些數據就會開始去觀察,你可以抽出來看,也可以放到整體里邊去看,開始思考這與我的投資或者收藏是不是有關系。而不是說幾個專家坐在這里,有一個說我覺得A不錯,我推薦他。為什么呢?因為我對他比較熟悉,我知道他怎么怎么樣,今年又在哪兒做了展覽,在年輕人里面做得不錯。如果你還停留在這個上面,那就太可笑了。就像做股票要有基礎數據,你不能老是靠專家薦股埃
在透明、公開的基礎上再有人是可以的。你是我的顧問,現在眼前有一個科學數據,但是科學數據并不代表是一個決定的東西,你有一些個人化的建議,你認為這個在數據上雖然不太好看,但覺得應該買,為什么呢,一二三條理由說出來。個人化是在這個層面上去討論的事情。因為我擔心的是,所有在這里制造神話的有可能最后把那些想進入這個領域的人全部搞暈,搞到最后那幫人全是騙子。
證券日報:藝術未來會向整個社會放開,各種機構會進來。有上市公司要建自己的企業收藏,為了品牌或者是出于財務安排;金融機構為了自己的形象要收藏藝術品;地產公司為了自己的樓盤會選擇一些藝術家合作。需要一個接口,把藝術開放給全社會的人,大家在這個游戲中扮演一個相互合作的角色,而不是把它當做一個黑盒子一樣捂著,利用信息不對稱,每個人都只顧著吃自己的那碗飯。
鄭為民:我一直想回到藝術的本身,它的生命規律,這里邊哪些東西可以被整合,哪些東西不可以被整合,這個很重要。就像歐洲做的文化入口,做數據整合或者是美術館整合、數字化等等這些東西。為什么要數字化,為什么要討論版權,為什么要討論到底是一家做還是幾家合作?為什么?因為你面對的世界變了,不是說藝術本質變了,而是流通方式變了,有可能更多的需要用這個東西來了解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