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是什么意思 蛻變的過程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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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馮積歧都是文壇的常青樹,創作激情多年不減,作品數量和質量都保持在相當高的維度上。和同樣活躍于陜西那片熱土的作家一樣,馮積歧的為人為文,也都帶有大地的遼闊、深厚與質樸,他筆下的鄉土風物以及人物,無不帶有他自身或所見所聞的痕跡。
然而,馮積歧所秉持的是一種獨立的寫作姿態,其寫作方式及其作品所再現的生存經驗與當下的寫作主流是疏離的,他所講述的“西部”也和讀者所想象的“異域”存在很大的差異。所以,他的寫作價值在某種程度上是被忽視的,或者說被低估的。當代文壇存在著不少像馮積歧這樣創作體量龐大,有著獨特的生存經驗和寫作方式的“邊緣”作家,他們看似名聲遠播,實則是被遮蔽的對象。
我們都說,作家是有原產地的。馮積歧就是典型的例子。在岐山縣做了二十多年農民的馮積歧,一旦開始進入文學創作,農民的身份和記憶勢必會成為他精神世界的基調,不僅擴充了他的體量和境界,更為他后來的文學之路提供用之不竭的藝術靈感和創作源泉。
具體到小說《蛻變》:徐枚的“變壞”“變好”其實都是鄉土大地最終促成的產物。馮積岐憤感現實世界中人性的扭曲和丑陋,矚望人與人關系的完滿,故而在寫作中才不遺余力地書寫世道的艱難和世事的艱辛,同時也不忘給予溫暖和希望。正是在對人的善意的信仰上做文章,才使得他的小說飽滿堅實,魅力無窮。
有人說,馮積歧是用最洋的技法表現中國最土的農村生活。當然,現代主義不只是一種技法,更是一種意識,一種精神。現代主義是生長在現實主義的土壤之上的。馮積歧的作品中之所以有現代主義的技法和精神,是因為現實主義不足以傳達他對這個時代、人生、人性的認知。一個好的小說作家,必須有能力在現實的基礎上,把筆觸深入到人物心靈的最隱秘之處,揭示其幽微的悸動。顯然,馮積歧做到了。
蛻 變
馮積岐
1
我剛剛洗漱一畢,準備下樓去吃早飯,有人叩門,——這一年多來,我已經習慣了,——清晨五六點,或者夜晚一兩點,有人叩門,是常態了。
我明白,這么早,有人來叩門,肯定是有要緊的事情的。我拉開門一看,是大秦鄉政府的鄉黨委書記王建斌和鄉長宋高峰。兩個人進了房間,站在了我的辦公桌跟前。我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坐呀。兩個人幾乎同時開了口:不坐了。我一看,王建斌和宋高峰的表情一樣的凝重,目光中閃動著一樣的游移不定。我開門見山:什么事?說呀。宋高峰飛快地掃了王建斌一眼,先開了口:你說,你給馮書記說。王建斌勉強的一笑:徐家村是你包抓的村,你給馮書記說。宋高峰從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煙,給我遞了一支,他點了一支,長長地吸了一口,仿佛那一口煙能捅開他的話語:馮書記,出人命了。我一聽,摁滅了手中的煙:怎么回事?你兩個坐下,慢慢說。王建斌和宋高峰這才坐到了沙發上。
宋高峰說,徐家村的一個女孩兒把她的親媽殺了。
什么時候的事?
一個小時以前,七點左右。
怎么殺的?
給她的媽媽下了農藥1059。
女孩兒多大了?咋干出了這樣的事?
女孩兒才十三歲,她的媽媽39歲。
殺人案件要證據確鑿。
縣公安局初步確定是女兒給她的媽媽投的毒。西水市公安局的人一會兒就到了,叫他們再確定。
給章書記匯報了沒有?
剛才匯報了。
既然是殺人案件,一定要搞清楚,不能冤枉好人,放走壞人,這是其一;其二,做好善后工作,包括家屬的安撫工作。這件事由宋高峰負責到底。我中午要去市委參加一個會議,下午,我去徐家村。
好的,你快去吃飯吧。
王建斌和宋高峰邁著蔫蔫的腳步走出了房間。
十三歲的女孩兒竟然殺了她的親生母親?我真難以相信這是真的。如果確有此事,這其中,肯定是有緣故的。在去西水市的路上,我一直思考這件殺人案件。
2
第二天下午,我迫不及待地和宋高峰一起到了徐家村。
前一天的會議開了一整天(下午去眉臺縣和岐陽縣參觀果業生產)。吃畢晚飯,我準備連夜去徐家村,縣委辦公室打來電話,說明天上午市政府有一個會議,叫我參加,我就不回來了。捱到了第二天吃畢中午飯,我一刻也沒有停留,趕回了鳳山縣。
在去徐家村的車上,宋高峰告訴我,出事的這家男主人叫徐宏杰,四十歲,農民;徐宏杰的女人叫朱麗紅,1967年生人,比徐宏杰小一歲。這兩口有兩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長女徐靜十七歲,在省城打工。二女兒徐玫十三歲,讀小學六年級。殺死母親的就是正在讀書的二女兒徐玫。為什么?你知道這女娃娃為什么要殺死母親?我問宋高峰。不知道呀!宋高峰嘆息了一聲:在電視里的法制節目中看到過這樣的案件,還以為是胡編的,真沒有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鳳山縣。
走進了徐宏杰家,我一看,前院是新蓋的三間大瓦房,后院的磚木結構的瓦房和東邊的廈房連結在一起。房子墻壁上的瓷磚鮮亮干凈,色澤柔和,門窗和窗玻璃幾乎一塵不染,幾座房子相互襯托,鎮靜自若,不動聲色。我覺得,這是一個家境殷實的人家。
村主任徐東財告訴我,徐宏杰在村里的衛生所打吊針,他連續兩個晚上沒有合一眼,病倒了。院子里極其靜寂,——一種冰冰涼涼的靜寂,好像結了冰的湖面,十分刺目;夏天里的燥熱似乎被這冰冷的靜寂封凍了。幾個幫著料理后事的男男女女,一聲不吭,埋頭做事,他們走路的腳步聲好像藏掖在靜寂的外衣之下,給靜寂增添了悲涼的氣氛。聽不見哭泣聲。靠住西邊的磚墻立著幾個花圈,也是靜靜的,只有花圈中間那個黑色的“奠”字好像在啜泣。
見到了兩個女孩兒,我打量了她們幾眼,心中五味雜陳。長女徐靜個子高挑,豐滿,方形臉,大眼睛,面部的線條分明,顯得成熟而穩重,她穿一件白素素的連衣裙,頭發上別一朵白花,腳上是裹著白布的布鞋。二女徐玫穿一件淺粉色的連衣裙,腳上的布鞋上也是裹著白布,只是挽在腦后的頭發上沒有白花;她也是高高的個頭,雙眼皮,丹鳳眼,嘴唇的線條明朗,看似一個大姑娘了,她的長相似乎和十三歲的年齡不匹配,——她顯得文靜而乖覺;誰也看不出,這個看似靦腆的小姑娘是將母親毒死的殺人者。
徐靜看了看我和宋高峰他們,搬來了幾個小凳子,招呼我們坐下。我一看,她的眼眶里噙著眼淚;她擰過身去,似乎無法面對我們,她站在窗戶前,直直地看著窗外,似乎她的母親就在窗外那棵樹上,就在天上那朵白云中;我只能從她的脊背上觸摸她此刻的情感。徐玫拿來幾個紙杯,給我們幾個泡上了茶。我注意到,她的表情是平靜的,木然的;取紙杯,擱茶葉,提起熱水壺倒水,這幾個嫻熟的動作也是平靜的;她的平靜是刨子刨過去的、帶著一股木頭味兒的濃郁的平靜,我從她的面部捕捉不到絲毫的憂傷、內疚和疼痛感。徐東財說,玫玫,你不要招呼了,縣委馮書記來看看你們;你爸爸是啥時候去打針的?徐玫說:今天早上。徐東財又問:他是咋了?徐玫說,他說他頭暈。我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我不能直捷地問徐玫,你為什么要給你的母親下毒。我知道,我對年輕的死者的憐惜和對生者的撫慰一文不值,如果說出口,就更不真實更虛偽了。來徐家村的路上,我的胸腔里還涌動著對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兒的憎惡之情——如果是我的女孩兒干下這事,我非打她個半死不可,我非把她送進監獄不可——盡管,她沒有到法定的收監年齡。可是,一看見這兩個女孩兒,我的憤懣之情消失殆盡了,我只是心痛,尤其是徐玫的平靜,十分麻木的平靜,使我驚詫,驚異,痛苦,我能說什么呢?我面對的不是縣、鄉、局、部兩級干部,——如果是他們,我可以批評,可以嘲諷,甚至可以有失風度地宣泄、痛罵,而此時,我面對的是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我被痛楚的情感噎得說不出話來。我抿了幾口茶水,垂下了頭。我抬眼一看,宋高峰和徐東財他們幾個都注視著我,他們眼神的意思很明確:馮書記,你說幾句吧。我給徐玫說,你坐到叔跟前來,叔問你幾句話。徐玫說,我不坐。她向墻跟前走了幾步,靠墻站著。似乎身后那粉白粉白的墻是她的倚靠,只有靠住墻,她才底氣十足。也許,孩子將墻貼得太緊,房間里的陰氣太重的緣故,徐玫看起來好像貼在墻上的一幅畫。徐玫沒有看我,她的目光投向了她的姐姐徐靜的背身。
徐玫,你讀幾年級?
六年級。
學習成績怎么樣?
在班級前十名。
不錯嘛。好好學習,爭取將來考一所好大學。
我沒有那樣想過。
為什么不想?小孩子要有志向。
不為啥……她停頓了一瞬間,接著說:活一天算一天,沒啥志向。
活一天算一天?這不是小孩子口中的言語,這是大人的話。我不由得瞟了女孩兒一眼,她的目光中缺少光亮,多了一些小孩子不該有的黯淡。我換了一個話題:你爸和你媽關心不關心你的學習?
關心。
你媽愛不愛你?
不愛。
你愛不愛你媽?
不愛。
為什么不愛你媽?
不愛就是不愛,不為什么。
你想不想你媽?
不想。
站在窗戶跟前的徐靜突然哭了。她雙手按住窗框,腰身微微拱著,雙肩抖動著。她的哭聲仿佛是從心里向出抽,一抽,身子一抖。我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一句也不想再問了。徐玫老老實實地回答,鞭子一樣地抽打著我這個做了父親的長輩。孩子,你為啥不用謊言來對付我?為什么不把不愛說為愛,這樣,作為你的長輩,我才能輕松一些。我再次垂下了頭,好像我做錯了事,不敢面對孩子了。
徐東財開口了,他給徐靜說:靜靜,你不要哭了,現在,就是哭死,也把你媽哭不回來。徐東財站起來了,他向徐玫跟前走了一步,用嚴厲的口氣說:玫玫,你做下大錯事了,等你再長大一些,你會后悔的,會后悔一輩子的。徐玫一聲不吭,目光從徐東財的頭頂抬上去,注視著對面空蕩蕩的墻壁。宋高峰給徐東財說,東財,咱走吧;你領馮書記去村委會談談。徐東財說,馮書記,你說呢?我說,那好,去村委會吧。我站起來的時候,突然一陣眩暈,向前一撲,差一點撲倒,宋高峰和徐東財架住了我。宋高峰問我:馮書記,沒事吧?我說,低凳子上坐不慣,沒事,沒事。
3
我心里只有一件事: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為什么要殺死母親?
我去縣公安局對案情進行了詢問。我走訪了徐家村的一些村民和徐家村小學的教師。我和徐玫的父親徐宏杰交談了幾次。我知道了徐玫父母親的一些往事,知道了徐玫的成長歷程,知道了徐玫殺死她母親的過程和在學校里的表現。
生徐玫之前,徐宏杰和朱麗紅一心想要一個男孩兒,生下來一看,依舊是個女孩兒,兩口子心中不悅,尤其是朱麗紅,竟然放聲哭了,不愿意多看這個女嬰一眼,不愿意給她喂奶。一個禮拜后的一天清晨,徐宏杰去地里干活兒,吃早飯時回家一看,女嬰不見了。他問朱麗紅是怎么回事。朱麗紅淡淡地說,扔了。徐宏杰說,你咋能干下這事呢?快給我說,扔哪里了?朱麗紅似乎生氣了:問啥問?扔到村口井里了。徐宏杰不相信朱麗紅會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下毒手。他知道,朱麗紅不會給他說實話的,他早飯也沒吃,慌忙去村里村外尋找,吃晌午飯時,徐宏杰終于在村子北邊的河灘里找到了嬰兒,徐宏杰將嬰兒抱回了家。
徐玫還不到兩歲,朱麗紅又懷孕了,朱麗紅在生孩子的前兩個月,把徐玫送給了遠在秦嶺以南的漢中市勉縣的哥哥嫂嫂了。徐宏杰以為,朱麗紅的娘家人會把孩子照顧得好一些的,不然,他們就將徐玫隨便送給什么人了。誰料,朱麗紅的嫂嫂在抱養了徐玫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在那個家庭里,徐玫幾乎成為一個棄女了。前兩年,有外婆照料,徐玫才活下來了;外婆去世后,徐玫就成為那個家庭里多余的人了,餓了,扒幾口沒有一點蔬菜的白米飯塞進嘴里;渴了,喝的是涼水;困了,就趴在街道上一棵樹下睡著了。樹的陰影濃重地壓在孩子身上;孩子像樹皮一樣,缺少光澤,在樹枝的擺動中搖擺。孩子的存在與否,似乎和舅舅舅媽沒有任何關系,徐玫的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徐玫不止一次地捱過舅媽的巴掌;她被舅媽呵斥、唾罵,一聲不吭。舅媽對她最狠的一次是她偷吃了舅媽的女孩兒的幾塊餅干。舅媽喝喊著叫她把吃下去的餅干吐出來,她靜靜地站著,舅媽把手指頭伸進了她的嘴里,她干嘔著,臉色憋得發青,差一點窒息了。舅媽狠勁地用手在她的嘴唇上撕,嘴唇在流血。她還是沒有哭,還是那么靜靜地站著,接受舅媽的施暴就像大地承受雷雨的抽打,——假如,她能哭喊,她能求饒,女人的兇狠也許會少一點份量。女人一看,她那一動不動的樣子并非是麻木,而是對她無聲的對抗,女人的暴虐在憤怒中升了級。也許,孩子用疼痛用屈辱對抗著暴虐的同時,默默地讓仇恨和憎惡在頭腦里記錄在血液中流淌。舅媽一腳將孩子蹬倒在地上,用鏟煤的鐵鏟把兒在徐玫的屁股上抽,一下,兩下,孩子如同她踩著的大地一樣,依舊一聲不吭,連一聲喘息也沒有。孩子像成人一樣,咬緊牙關,凝神屏氣,目光近距離地注視著土地,——土地仿佛在顫動,——舅媽抽打一下,土地就顫動一下。頃刻間,孩子的淚水噴涌而出,眼目前的土地也隨之模糊了,混沌不清。直至舅舅回來,制止了舅媽的暴虐,徐玫才沒有被打死。徐玫的屁股上心靈中都書寫著對女人的仇恨——五歲的年齡,完全可以記事了:她記得舅媽那張兇狠的臉,記得舅媽那雙圓鼓著的、比胡椒更辛辣的雙眼,她記得舅媽尖利得像打碎的玻璃碴一樣的聲音。徐玫七歲那年,舅舅把她送回了鳳山縣,他們不再收養徐玫了。徐宏杰和朱麗紅飽含著抱怨——你們說好收養的,怎么就變卦了——收留了徐玫。
從秦嶺以南回到了關中西府,回到了生她的故鄉,回到了她的生身父母跟前,徐玫帶回來的是滿身傷痕,是刻骨銘心的怨與恨。可是,一到這個家,徐玫對舅舅和舅媽的的怨與恨卻稀疏了,轉移了,——轉移到了父母身上,——孩子有了自己的思維方式:如果不是父母親把她送到舅舅那個家,她能受苦嗎?徐宏杰和朱麗紅極力彌合他們和女兒之間的疏遠,他們試圖用過量的親情來熨展徐玫心上的傷痕:給徐玫做最好的吃食,給徐玫買好衣服好鞋穿,給徐玫陪著笑臉說話。可是,徐宏杰兩口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徐玫一整天說不了三五句話,她說出的話是冷淡的,臉上的表情是冷淡的,連走路的腳步聲也是冷淡如秋水。徐宏杰和朱麗紅處心積慮所制造出來的熱烘烘的氣氛被徐玫的冷淡融化了,化為爛棉絮一般,慘不忍睹。
直至兩年以后,徐玫才慢慢地接納了父母親。晚上,徐玫和姐姐徐靜睡在一張床上,在徐靜的不斷敘述中,徐玫才漸漸地理解了徐宏杰和朱麗紅,知道了她被送人,是父母親的無奈之舉,——超生是要罰款的。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徐玫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級里的前十名,她是一個學習成績很好,不惹是生非的女孩兒。由于她高個頭,身體好,擔任了班級里的體育委員。
讀到五年級第二學期的時候,徐玫惹出了一點事,其實,這事也不怪徐玫,——惹事的是坐在徐玫前一排的一個叫田子豪的男孩兒。這個男孩兒時不時地遞紙條,紙條上的內容只有一句話:玫玫,我喜歡你。有幾次,男孩兒約徐玫去縣城里玩,徐玫拒絕了,可是,這個男孩兒還在糾纏著徐玫。徐玫出于無奈,把男孩兒寫的紙條兒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了一遍,這個男孩兒被班主任叫去訓斥了一通。男孩兒惱羞成怒。一個禮拜六下午,他糾集了校外兩個讀初中的學生把徐玫堵在了女生廁所。田子豪和另外兩個男孩兒對徐玫提出了非禮的要求:脫下褲子,叫我們看看。一個初中男生用關中西府的粗話說,你放心,我們不×你,你脫下褲子,叫我們看看,你褲襠里的×是啥樣子。徐玫毫不畏怯,毫不示弱,她用關中西府的粗話回擊:回去看你媽去,我的×和你媽的老×一模一樣。三個男孩兒一看,徐玫不就范,一齊上來,要動手動腳抹徐玫的褲子。徐玫用腳踢用牙咬,她還是被三個男孩兒抹下了褲子,徐玫回過頭一看,墻根下有一塊磚頭,她向后退了兩步,拎起磚頭,蓋頭向田子豪砸下去了,霎那間,田子豪頭上血流如注。兩個初中生丟下徐玫,去照顧田子豪。田子豪頭上縫了七針,在縣醫院躺了七天。因為田子豪的父親是雍川鎮的一名副鎮長,去縣教育局走動,田子豪才沒有被開除學籍,但是徐玫卻因此受到了學校里的處分。從此以后,徐家村小學的同學將徐玫視為“大姐大”了,——她帶著野性的勇敢使那些頑皮的男孩兒畏怯。
徐玫的衣服口袋里常常裝著幾枚縫衣服用的針。上了課,她時不時地用針在自己的額頭上扎,在自己的手上扎,大腿上扎。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有一次,上語文課,上了課幾分鐘,老師去黑板上寫字,聽見扇耳光的聲音,老師以為是同學打架,急忙回過身去看,只見徐玫在自己扇自己的耳光。老師當即制止了徐玫。下了課,老師把徐玫叫房間里去問她,為什么自己扇自己的耳光?是不是故意搗亂?徐玫不回答。老師問了幾遍,徐玫垂下頭,臉上毫無表情,目光擰向一邊,不回答。老師生氣了,拍了桌子,徐玫抬起了頭,淚水涌出了眼眶,就是一聲不吭。老師說,你不愿意給我說,就去給校長說原因。
放學后,徐玫被上官校長叫去了。上官校長平心靜氣地問徐玫,上了課,為什么扇自己的耳光?徐玫一看,上官校長的目光雖然很溫和,但有不依不饒的力量,她實話實說了,她說,我把衣服口袋里裝的幾枚縫衣服的針遺失了,我恨自己粗心大意。上官校長又問了一遍:什么針?徐玫說,縫衣服用的針。上官校長覺得蹊蹺:上課帶縫衣服的針干什么?徐玫說,用針扎自己。上官校長更覺得奇怪了:在課堂上,為什么要用針扎自己?徐玫說,不扎,就睡著了。上官校長說,你晚上睡幾個小時?徐玫說,五六個小時,有時候睡四五個小時。上官校長輕輕地搖了搖頭:這怎么行呢?為什么睡不夠時間,有什么病嗎?徐玫說,沒有病。我媽不叫我睡覺,叫我給她干活兒。校長明白了,徐玫扇自己的耳光,是怕自己在課堂上睡著了,不是故意搗亂或引人注目。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不能按時睡覺,除了讀書,還要幫大人干活兒,即使身體強壯的成人,天天這樣,也承受不了。上官校長不認識似的又上下打量了幾眼徐玫,頓生憐惜之情。他說,你回去吧,我找時間去你們家一趟,給你的父母談談,不能這樣對待孩子。徐玫一聽,趕緊說,老師,你不要去我家,不要給我爸我媽說。上官校長說,為什么不要說,我要對我的每一個學生負責。徐玫說,你一說,我媽會打我的,她會叫我停學的。上官校長說,她不敢。徐玫說,你不知道我媽,她很歪(關中西府方言:兇的意思)。不要去我家,求你了。徐玫突然哭了。上官校長一看,徐玫哭得很傷心,只好說,不去你家,不去。你回去吧。
4
這是徐玫第二次給媽媽投毒。
徐玫第一次給媽媽投毒,是在麥子收割完畢沒幾天。徐玫趁給媽媽舀飯、端飯的時候,把準備好的、防治小麥條繡病的農藥放進了媽媽碗里。也許,那種農藥不是劇毒農藥;也許,放進去的量太少。朱麗紅吃了那碗面條,并沒有被毒死。當天下午,她只是覺得頭暈、乏力,精神不足,胃有些隱隱約約的疼。朱麗紅去村衛生所看了兩次,醫生說,朱麗紅只是血壓低,并沒有大礙。果然,朱麗紅在村衛生所打了幾天吊針,輸了幾瓶液體,幾天后,癥狀漸漸消失了。朱麗紅至死也不會懷疑,徐玫會給自己下毒的,至死也不會懷疑,女兒對她有一腔怨和恨。朱麗紅只知道,徐玫是她的女兒,她們是血肉相連的母女關系;只知道勞動,勞動,勞動;掙錢,掙錢,掙錢;她從不在乎女兒的情緒,也不關注女兒的內心世界。還不到四十歲的朱麗紅好像情感干涸,精神麻木的一架勞動的機器,——將勞動成果換為鈔票,是她的手段,也是她的目的。在外打工的徐宏杰偶爾回來和她親熱一次,她也是順水推舟,敷衍了事,情緒并不高漲,好像只有換成鈔票的勞動才有愉悅感,床上的勞動并不愉快。她的所有努力,只是要女兒也成為她那樣的女人,——徐玫好像一件未經加工的毛料,朱麗紅要放置在她的車床上去刨,去洗。她以為,只有勤勞的女兒,能吃苦的女兒,才會在學習上下功夫,取得好成績。而徐玫對抗媽媽的方式,是要從肉體上除掉她。
這一次,徐玫給媽媽投放的是劇毒農藥1059。
徐玫在家里的角角落落找遍了,沒有1059,只有防治小麥條繡病的農藥。她知道,有蘋果樹的農民家里肯定有劇毒農藥。她試圖去隔壁家偷,她幾次溜進隔壁家,屋內屋外都找了,在隔壁家沒有找到1059。她去果園里的小土坯房中找,找了好幾家的小土坯房,也沒有找到1059。她想去縣城買一瓶,身上沒有錢;即使她有錢,商店里的老板未必會把劇毒農藥出售給一個小女孩兒。她想來想去,只能去向她的同學要,她的班級里,家里有蘋果樹的同學不少,她先向一個姓劉的女同學要,這個女同學答應了她,卻沒有給她——騙她說,在家里沒有找見。她又向一個姓張的同學要,這個姓張的女同學口頭答應了她,說她的家里有1059,她想辦法偷。姓張的女同學知道1059是劇毒農藥,心中害怕,遲遲沒有行動。姓張的女同學和她的幾個朋友商量,究竟給不給徐玫1059?有的說,不能給,出了事,是要擔責任的;有的說,你說話要算數,答應了同學的事,不能反悔,要講義氣,義氣比責任大。姓張的女同學在幾個朋友的攛掇下,從家里偷來了1059,裝進了一個玻璃瓶子中,給了徐玫。
那天早晨,徐玫給母親煎羊奶的時候,——朱麗紅每天早飯前要喝半碗羊奶(自己養有一頭奶羊),——將1059滴進了羊奶中。
農村人有在院門前結伙吃飯的習慣。那天清晨,朱麗紅照例和隔壁鄰家的幾個女人在院門前吃早飯,一邊吃,一邊說閑話。朱麗紅接過徐玫遞過來的羊奶,右手的幾個指頭捏住碗,給身旁喝包谷糝子的一個鄰家女人說,嫂子,我咋覺得這羊奶不好聞。被稱為嫂子的女人說,羊奶就是有膻味兒,你過的日子像大款一樣,天天有羊奶喝,得是喝膩了?朱麗紅說,現在的農民,誰還喝不起羊奶?你明天早晨給我一個碗,我叫玫玫給你擠半碗。那女人說,好啊,你快喝。朱麗紅抿著氣,將羊奶喝下去了。
事后,公安干警問徐玫:你媽是幾點出院門的?徐玫說,大概是六點二十分左右。幾點回來的?徐玫說,十分鐘以后。你出去擠羊奶有幾分鐘?徐玫說,三四分鐘。你給你媽熱羊奶用了幾分鐘?徐玫說,五六分鐘。1059是什么時候放進碗里的?徐玫說,我媽出院門的那十多分鐘,我把羊奶擠好,燒開,放進去了1059,把羊奶碗遞給了我媽。公安干警根本沒有想到,女兒會給親媽投毒,——況且孩子還未成年。可是,徐玫回答的時間節點完全符合投毒者的軌跡,——那碗羊奶在十多分時間里只在徐玫和朱麗紅手中,任何人沒有接觸。那天清晨,徐宏杰和大女兒徐靜都沒在家里,也沒有人去過徐宏杰的家,除過徐玫,沒有第二個人,——盡管,公安干警不輕信口供,可是,徐玫卻十分坦然地承認她殺死了母親,公安干警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
經過解剖尸體,朱麗紅的胃液中有1059的殘存物。
在鳳山縣公安局的訊問筆錄上,記錄著徐玫的口供——
是你給你媽的羊奶碗里投的1059?
是我。
誰指使你這樣干的,還是你自愿的?
沒人指使。我自愿的。
你要對你的話負責。
我負責。是我干的。
為什么要給你媽投毒?
不想要她做我的媽媽。
說原因。
我恨她。
為什么恨你媽?
恨,就是恨她。
那天早晨,徐玫照常去學校,出了院門,徐玫的腳步輕盈了許多。走到村口那棵高大的柳樹下,她照常跳起來,折一根柳枝兒,摘下一片柳葉,放在兩片嘴唇之間吹——她讀一年級的時候,每天從樹下經過,試圖跳起來,折一根樹枝,個子低,夠不到。直至到了小學四年級,個子長高了,能夠到了,她每天走到樹下,要跳,要折枝條,要摘樹葉。她一折,搖擺的樹蔭就在她身上晃動。到了學校,徐玫照常早讀,照常上課,照常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師的提問,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就在徐玫下了課,和她的同學玩耍的時候,朱麗紅已經命歸西天了。
喝下去有劇毒的羊奶,朱麗紅和在院門前吃飯的幾個女人說了幾句話,覺得胃里有什么在攪動,給旁邊的幾個女人說,我難受,難受得很。旁邊的女人還以為她矯情,就說,你喝羊奶還難受?你真是福享得多了。朱麗紅臉色蒼白,她只說了一聲:我,我……即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這時候,徐宏杰正在西水市打工,大女兒徐靜也在西安上班,身旁沒有一個親人。幾個鄰家的女人一看,驚慌失措,大呼小叫,朱麗紅已不吭聲了。有人趕緊打了120。等救護車來到村子里的時候,朱麗紅已經氣絕身亡了。醫生當即下了結論:食物中毒。
5
一個溽熱而沉悶的中午,我第二次來到了鳳山縣公安局。
辦案人員從卷宗里給我拿出了四封信,這四封信是徐玫寫給她的同學以及同學的回信。案發后,公安干警從徐玫的日記本子中發現了這四封信。
第一封信,是徐玫第一次給她的母親投毒之后,發現母親沒有被毒死,寫給她的一個叫惠惠的同學的:
惠惠:
我今天早晨給我媽煮好羊奶以后,下了農藥,可是,我中午回家去,發現我媽根本沒有死。
雖然下了毒,早晨到學校來,我非常害怕,不是害怕她死了,是害怕被她發現我下了毒。
我想,我要再買一瓶農藥,毒性大的那一種,這一次,我一定要弄死她。如果她死了,我就自由了。我要殺死她,殺死她,一定要殺死她!
玫玫 6.15
第二封信是惠惠的回信:
玫玫:
我將你的信和我的回信一同給你。如果你媽真的不愛你,對你不好,你就做掉她。她死了,你能夠自由。為了你的自由,你不要害怕,怎么想,怎么做。
惠惠 6.17
第三封信是徐玫寫給她的一個叫白楊的女同學的:
白楊:
我的媽媽真的不愛我,她對我很苛刻,不像親生母親。我沒有一個好媽媽,沒有幸福的家庭。我想毒死我的媽媽,可是失敗了。我想重新下毒,一定要弄死她。你支持我嗎?
玫玫 6.21
第四封信是白楊回給徐玫的:
玫玫:
你不要做傻事好嗎?
你雖然沒有幸福的家庭,但是,你有你的好姐姐、好弟弟;有全班同學,有愛你的溫暖的同學和老師們。媽媽不愛你,但是,有我,有惠惠,有張強,有王輝,你不是喜歡王輝嗎?還有很多愛你的同學。愛你的有你的姐姐徐靜,有你的爸爸。不要做傻事,好嗎?就算為了我,不要給你的媽媽下毒。就是壞媽媽。也不能毒死她。請答應我!
白楊 6.23
讀了這四封短短的信件,坐在辦公室,我沉思良久。十二三歲的孩子們的情感世界竟然使我不可捉摸,難以理解。我真的不懂孩子們,說她們單純,似乎不準確,說她們復雜,似乎也不確切。她們的情感世界本該像藍天白云一樣透明,清澈,本該像月光一樣皎潔,美好。可是,我讀到的卻是女孩兒心靈世界的一片陰霾。她們小小的年紀,為什么裝在心中的卻是恨,而不是愛?況且,她們仇恨的是親人,這僅僅是孩子們的錯嗎?為什么親骨肉之間會有這么大的仇恨?連親人都不愛的孩子,步入社會后,還能愛同事,愛周圍的每一個人嗎?就算這是個案,這其中,必定有許多原因的。
帶上四封信的復印件,我又到了徐家村小學,我要見見給徐玫寫信的女孩子,見見那個給徐玫從家里偷來1059的孩子。
我見到的第一個孩子是惠惠。
上官校長給我說,惠惠比徐玫大一歲,14歲,學習成績也不錯,性格外向,口齒伶俐,有點兇巴巴的樣子。惠惠也是高挑個子,圓臉,從她濃密的眉毛上,線條分明的嘴唇上,已顯豐滿的身體上,能夠讀出一個大姑娘的形象來。
面對陌生人,惠惠不羞澀,不扭捏,她給我說,伯伯,是你找我 嗎?我說,是的。你叫惠惠?惠惠說,我就是惠惠。她沒有把我稱呼為馮老師或馮書記。我把她寫給徐玫的信念了一遍,問她:這信是你寫的嗎?惠惠說,是的,是我寫的。我說,你為啥要寫這樣的信?惠惠說,玫玫是我的好朋友,我要支持她。我說,你寫這樣的信是支持她嗎?她做的對嗎?她反而睜大眼睛問我:我錯了嗎?錯在了哪里?我說,你錯了。你有媽媽嗎?惠惠說,沒有。我有些吃驚:沒有?誰還沒有媽媽?我聽上官校長說,惠惠沒有親媽,但有后媽。惠惠的親媽是一個四川女人。惠惠的父親在廣元市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和他在同一個工廠打工的一個女孩兒,兩個人先是同居了兩年,女人懷孕后,才領了結婚證。在惠惠兩歲的時候,惠惠的媽媽在打工的工廠里和一個四川籍的車間主任相好了,惠惠的媽媽提出離婚,惠惠的爸爸堅決不離婚。惠惠過了三歲,她的親媽離開了惠惠的爸爸不知去向。惠惠的爸爸去成都、綿陽、深圳、廣州四處尋找,沒有找見。三年以后,惠惠的媽媽給惠惠的爸爸寫信說,她在湖北的荊州市和一個男人結了婚。惠惠的爸爸這才死了心。惠惠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惠惠七歲那年,惠惠的爸爸和村里一個寡婦結了婚。這個女人進門時,帶來了一個比惠惠大兩歲的男孩兒,她的全部用心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沒有把惠惠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沒有給惠惠母愛,動輒就對惠惠腳踢拳打。惠惠是很執拗的女孩子,后媽的拳頭教訓不了她,只能給她心中的仇恨增加砝碼。惠惠從仇恨親媽,到仇恨后媽,以至仇恨所有不喜歡孩子的母親,以至仇恨所有的做了母親的女人,仇恨的種子種在了她心里,發了芽,生了根。我說,你不是有后媽嗎?惠惠說,她不是媽,是敵人。我問惠惠:你不愛她?惠惠說,是她不愛我,她恨我,我也就不愛她,恨她。我說,孩子,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你的親媽是給你生命的人,你的后媽是養育你成人的人,養育之恩和生身之恩同樣大。惠惠說,生我的那個女人是罪人,她不該生下我,她對我沒有恩。家里的那個女人虐待我,罵我打我,她也不是恩人,是仇人,我不給她喝1059就算對她很好了。惠惠一提起親媽和后媽,好像正好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她毫無顧忌地將內心里的話傾倒了出來。她的臉漲得通紅,一雙拳頭緊緊地攥住,說著說著,眼淚下來了,她重復著同一句話:我沒有媽媽。我說,孩子,你不要太激動, 你這樣想,這樣說,長大后,會后悔的,你現在還小,不理解做父母的。在你給徐玫寫信這件事情上,你確實錯了,你不應該鼓勵徐玫給她的媽媽投毒,你要好好的反思。惠惠說,徐玫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在幫助朋友。我說,你這不是幫助,是推動她做錯事,幫助她犯罪,這樣會害了她,你會想明白的。惠惠說,徐玫的媽媽是個壞女人。徐玫給我說的……
我和惠惠正說著,上官校長進來了。他的音調很高:你怎么和馮書記說話?做了錯事,還不認錯?你這壞毛病不改,以后犯了大錯,想改也來不及了。回教室去,寫檢討。好好地檢查你給徐玫寫信的錯誤。惠惠臨出去的時候,上官校長給惠惠說,叫張瓊瓊來。惠惠說,是。
我見到的張瓊瓊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兒,她比徐玫小一歲,十二歲剛過。
我問張瓊瓊,徐玫毒死她媽的農藥是不是你給的?張瓊瓊的目光投向墻壁,站直,不回答我。我換了一個話題問她,瓊瓊,你愛不愛你的媽媽?張瓊瓊的目光收回去,垂下頭,看著地板,好像要在地板上尋找回答我的答案,她依舊默不作聲。我繼而問道:你媽媽愛不愛你?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答聲。突然,她低聲啜泣。我說,瓊瓊,你哭什么?你不想說,就算了。我這么一說,張瓊瓊竟然放聲大哭了,像婦人一樣憂傷地哭泣。上官校長聽見了張瓊瓊的哭聲,又從套間里出來了,他說,張瓊瓊,你哭什么?馮書記問你什么就回答什么,有啥可哭的?你還委屈了,得是?張瓊瓊止住了大哭,抽泣著說,我不是故意給徐玫1059的。同學之間要講義氣,講信譽,我答應了徐玫,就不能反悔,我咋知道她要1059去干啥。上官校長說,什么義氣不義氣的?港臺的影視劇看多了,得是?1059是劇毒農藥,不能隨便給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張瓊瓊一聽,又放聲大哭了,她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哭著喊叫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要1059去毒死她媽!上官校長在桌子上拍了一把,要發脾氣了,我制止了他。我問張瓊瓊,假如你知道徐玫要1059去毒死她媽,你給不給?張瓊瓊沒有回答我,只是啜泣。我說,孩子,你不要哭了,回教室去,以后做任何事,要學會思考,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要有自己的判斷,不能憑意氣用事,這樣,會犯錯誤的。張瓊瓊止住了抽泣,回教室去了。
張瓊瓊一出去,上官校長說,你看看,馮書記,現在的娃娃們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說她們簡單得像涼水一樣,有時候,頭腦里卻是一團亂麻,很復雜,娃們真難教育。我說,也是,家長也有難處,對孩子輕不得,重不得。說的輕了,孩子當耳邊風;說的重了,產生逆反作用。我不由得感嘆:生存環境很重要,不論好環境壞環境,家長都要注重對孩子的教育方式。
上官校長給我叫來了白楊。
白楊也是讀書晚了一年,十三歲了。她皮膚微黑,胖胖的,眸子又黑又亮,一張蛋形臉,嘴唇有點厚,顯得成熟,穩重。我將復印的信件拿出來叫她看。她說是她寫的。她一開口就說,我錯了。我說,你沒有錯,你給徐玫的信寫得好。她說,我只給她寫了幾句話,叫她不要給她媽下毒,我沒有再勸勸她,我還以為,徐玫和她媽賭氣,只是那么說說,沒有想到,她真的給他媽下毒了。我也經常抱怨我媽,可我不恨我的媽媽。我說,你為什么抱怨你媽,她不關心你,還是不愛你?白楊看了看我,眼睛眨巴了幾下,說,我的媽媽常年在外打工,有時候,過年也不回來;在我的記憶中,媽媽的面目也不清楚。我是爺爺和奶奶養大的。我這一兩年才知道,爸爸和媽媽在外面打工是為了養活我和弟弟,供我們讀書。媽媽在外面很辛苦的。我們村里,像我的媽媽一樣,在外面打工的不是一個兩個,有不少人。我這么一想,就不怨我的媽媽了。我說,孩子,你的想法是對的,做父母的都不容易,都艱辛,都是為了兒女們才去外面打工的。我問白楊:你知道徐玫為什么恨她的媽媽嗎?白楊說,她只給我說過,她的媽媽對她管教很嚴,在家里,她就像電影里的犯人一樣,沒有一點兒自由。她的媽媽就不把她當女兒看,想怎么使喚,就怎么使喚,媽媽怎么說,她必須怎么做。她還說,她可能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可能是抱養舅舅家的。她說,她在舅舅家,舅媽怎么罵她打她,她也恨舅媽。她說,她命不好,她在哪個家里,都是沒法活。我給她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可能是你媽脾氣不好,你不會是抱養的。她說,不是我媽脾氣不好,她只是對我不好,不愛我,她沒有罵過弟弟一句,她愛我的弟弟。我也勸過徐玫。她就是不聽。我在徐玫家里也去過一回,見過徐玫的媽媽。我說,你感覺徐玫的媽媽怎么樣?白楊用牙咬了咬嘴唇,說,我到了徐玫的家里,徐玫的媽媽好像不樂意我來,只對我“嗯”了一聲,看了一眼,手里的活不停,很麻利地干活兒。她板著臉,不是很熱情。在我面前,也沒責備徐玫什么。我說,你和你的同學不要疏遠徐玫,不能因為她做了錯事,犯了罪,就不理她,你們要幫助她,使她悔過自新,做一個好學生。白楊說,知道了,我會的。
白楊走后,上官校長進來了。我吩咐上官校長,把副校長和教導主任叫到了上官的辦公室。我談了談,我對這出悲劇的看法,我覺得,悲劇的發生,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學校脫不了干系。我當面批評了學校的幾個領導,他們只抓教書,放松了育人,他們對孩子們的心靈世界知道的太少,不知道他們所思所想,不知道他們面臨著什么壓力,不知道影響他們的情緒的因素來自哪些方面,作為老師,要弄清楚,為什么孩子們不愿意和老師交心?為什么師生關系變為生意人一樣,成為“賣方”和“買方”?上官校長檢討了學校教育的不足之處,表示要把教書和育人一同抓起來,從小培養孩子們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上官校長在我面前抱怨:馮書記,你是作家,你也知道,現在的電視一打開,不是哥們義氣,摟摟抱抱,就是打打殺殺的電視劇,好像人世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敵人怎么也殺不完,打不完。作家們為什么不寫一些人愛人的電視劇?我說,孩子們年齡小容易受影響,受浸染,在這種情況下,學校不能放松教育,教育孩子們分辨好壞的能力,教育孩子們愛老師、愛親人、愛祖國、愛所有的人;有愛就溫暖,就有美好的人生。學校里的三個領導都敞開心扉,談了自己的想法。他們對生存環境的不盡人意之處,表示擔憂。我知道,這是一個比較復雜的社會問題。此時,我扮演的是縣委副書記的角色,我無法表露我的看法,只能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只有我在寫小說的時候,才能通過情節、故事、人物形象,表述我的思想傾向,——兩個角色,兩種情感,——我成為可笑的兩面人了?在小說中,我才能剖析自己。
6
從學校里出來, 又去了一趟村委會,從徐東財那里知道了徐宏杰和朱麗紅的一些事情,知道了徐玫為什么對朱麗紅窩藏著那么龐大的仇恨。
徐宏杰二十多歲的時候,通過親戚的關系,被介紹到了西水市城市執法大隊干臨時工。那時候,朱麗紅的姑姑在西水市擺一個賣布匹的攤子。朱麗紅從漢中來到西水市,是幫姑姑賣布匹的。因為是流動攤點,被執法大隊突擊檢查,甚至驅逐是常有的事。朱麗紅正在妙齡年華,這個漢中姑娘漂亮、水靈、能干,被徐宏杰一眼看中了,他暗暗地為朱麗紅心動,于是,就千方百計地接近她。恰巧,朱麗紅姑姑的攤點在徐宏杰的分管地段內,在執法過程中,徐宏杰有意識地對朱麗紅的姑姑網開一面,——該罰款的時候不罰款,該驅趕的時候不驅趕。朱麗紅的姑姑很感激這個年輕人,她給徐宏杰送錢送物,徐宏杰都不收。醉翁之意不在酒。徐宏杰在乎的不是一條煙兩瓶酒或幾百塊錢,他想要的是人,是朱麗紅。徐宏杰下了班,就到朱麗紅姑姑的攤點上來,幫助朱麗紅的姑姑照顧攤點,搬運布匹。這樣常來常往,徐宏杰和朱麗紅熟悉了,兩個人得空去渭河堤岸散散步,徐宏杰請朱麗紅去吃飯,看電影,朱麗紅也不拒絕,——兩個人戀愛了。有一天晚上,北京的心連心藝術團來西水市演出,盡管門票很貴,也很難買到,徐宏杰通過親戚關系,給他和朱麗紅弄到了兩張門票。演出結束后,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徐宏杰牽著朱麗紅的手走進了一家賓館。從那以后,徐宏杰和朱麗紅在姑姑租住的地方顛鸞倒鳳,朱麗紅的姑姑視而不見,朱麗紅懷孕之后,兩個人領了結婚證,舉辦了婚禮。從漢江畔來到關中西府,朱麗紅開初很不習慣,尤其不習慣關中人頓頓吃面食,她對徐宏杰也不是十分滿意——徐宏杰粗心,虛偽,喜歡裝腔作勢。可是,畢竟有了孩子,——盡管,朱麗紅也借故發發脾氣,還是下決心和徐宏杰過日子,并沒有離婚或出走的想法。
朱麗紅有陜南女人十分能干、能吃苦的優點,她的好勝心極強,總想把日子過得比村里人都好。她相信,好日子是用汗水澆灌的。徐宏杰長年在外打工,她一個人種了七畝多責任田,麥子割了種玉米,玉米收了種麥子;她不閑,地不閑,孩子們更是閑不住。收玉米的時節,朱麗紅白天在地里挖玉米桿,掰玉米棒;晚上,在院子里剝玉米皮,徐靜和徐玫跟著她要干到十二點多。徐玫既累又瞌睡,她手里拿著玉米棒,坐著就睡著了。朱麗紅一句話不說,拿起笤帚在徐玫身上抽打,邊抽打邊罵:這么懶,長大了還能干個啥?徐玫猛地醒過來,又開始剝玉米皮。她不敢反抗媽媽。
一年四季,朱麗紅五點就起床了,她起床的時候,就把兩個女兒喊起來了,她叫女兒打掃房間和院內院外,給羊喂草;如果活兒干完了,就叫她們背課文,總之,徐玫不能晚起,不能閑著。徐玫偶爾抱怨一句:這么早,把我們叫起來干啥呀?朱麗紅一聽,就教訓徐玫:不干啥,也要起床,人越睡越懶。我是你媽,我說出口的話,你就要照著做,不能犟嘴,再犟嘴,就要挨打。徐玫說,你又不是皇上,你的話,就是圣旨?朱麗紅說,電視劇看多了,得是?我不是皇上,我的話是和圣旨一樣的。朱麗紅根本不在乎女兒的情緒,不在乎女兒怎么想。徐玫在家里沒有一點兒自由,不準看電視,不準和其他孩子玩耍,不準隨便出門,不準早睡。朱麗紅把徐玫視為自己手中的物件,怎么順心怎么使喚。
朱麗紅的心強命不強,她一心想栽培兒子,對兒子十分偏愛,可是,兒子從小慣上了壞毛病,六七歲就偷家里的錢,沉迷于打游戲機,隔三岔五的逃學。大女兒徐靜的學習成績也很差,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班級里的最差生。徐靜初中畢業后,就沒有再讀書,去西安打工了。朱麗紅知道徐玫學習好,一心想把她培養成徐家的大學生,在她看來,只有讀了大學,進入了體制,才能活得體面些。徐玫下午放學回來,如果沒有活兒干,就逼著叫她做作業,背課文,一直到晚上十二點,不準許她睡覺。朱麗紅把徐玫身體逼累了,情緒逼緊張了,精神逼到了崩潰的邊緣。在徐玫的心目中,她的疲憊不堪,她像罪犯一樣失去自由,全是母親造成的。她決心殺死母親的時候,已經將母親視為仇人了。
三十多歲的朱麗紅,活到了女人最好的年華,她精力充沛,熱情飽滿。她每天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動著,她用不停歇的勞作來消耗自己,將自己變為勞動的工具,變成失去身份感的麻木的人。盡管,情緒能壓抑,精神能自我控制,本能也有壓抑不住、冒頂的時候,——徐宏杰長年在外打工,不回家,她該怎么辦?她知道,村子里,丈夫在外打工的年輕女人,有相好的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也沒有人非議。可是,她寧可叫男人想死,也不愿意那樣做,她以為,那是罪孽。她已經不想男人,或者說,很少想男人了,她將她的激情付諸于繁重的體力勞動了。當然,她也有按捺不住自己的時候,她想和男人親熱,男人不在身邊,她就在徐玫身上宣泄,先是無緣無故地責備女兒,徐玫一旦犟嘴,她就非罵即打,——無緣無故地打,用笤帚把兒在徐玫屁股上打,徐玫被打哭了,她自己也哭了,——她似乎有無盡的冤屈,只能付諸于對女兒的肆虐,用暴力來為自己辯解,來訴說自己的苦衷。
朱麗紅越是爭強好勝,越背離謀求美好生活的初衷,最終毀了自己,也毀了女兒,毀了一個家庭。也許,這是朱麗紅始料未及的。
7
回到縣委,我和縣委章書記進行了交談之后,將縣政法委書記以及公安局、法院、檢察院的領導召集在一起,對徐玫殺死母親這一案件進行了討論之后,決定: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給上一級司法部門打報告,對徐玫不進行勞動教養,也就說,不送省少兒教養所,而是由縣教育局、縣婦聯、縣共青團組織、負責對徐玫批評教育,并且由縣衛生局負責聯系心理醫生,對徐玫進行心理疏導。我和宋高峰再一次來到了徐家村。宋高峰給徐宏杰和徐玫轉述了縣委縣政府的決定。徐宏杰雖然萎靡不振,他還是很感激上級政府的。宋高峰給徐玫說,你一定要配合縣上的工作,深刻認識自己的犯罪行為。徐玫看了宋高峰一眼,突然說,我犯了罪,就叫我去坐監獄,槍斃了也行。宋高峰一聽,臉氣得發青,他說,你是我的女兒,就憑這一句話,我非扇你耳光不可。徐玫面不改色,佇立不動。徐宏杰急忙說,玫玫,快給你伯伯認個錯。徐玫說,我說的是實話。我給宋高峰擺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了。我說,孩子,你錯了。你犯了罪,本來是要受罰的,縣上的領導們考慮到你年齡還小,這樣做,是對你的愛護,是為了你的前途考慮。好了,我們都不再多說了,縣里的領導們明天就來了,你要認真聽取他們的開導,認識自己犯罪的嚴重性。徐玫沒吭聲。徐宏杰說,玫玫,馮書記的話你記住了沒有?徐玫對我一瞥,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回縣城的路上,宋高峰嘆息了一聲:這女娃娃沒救了。我說,孩子還小,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她會變好的。宋高峰不以為然,搖了搖頭,說,難啊。我說,生活是最好的老師,生活會教育她的。
我離開鳳山縣前,最后一次見到徐玫,是在秋季開學前。按照學區規劃,徐玫應該在大秦鄉中學就讀。為了避免徐玫無意間被同學傷害——大秦鄉中學距離徐家村只有三四里路,徐玫殺死媽媽之事,大多數村民都知道。我和縣教育局交談,將徐玫安排在鳳山縣城西關中學讀初中。
我最后一次來到徐家村,上官校長陪同我一同到了徐玫的家里。
徐玫直直地站在我們跟前,她的面部有一絲和年齡不相稱的凝重的神情。我吩咐她坐下,她搖搖頭,不坐,不吭聲。我把送她去縣城西關中學讀書的事情給她說了一通,她還是不吭聲。上官校長說,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給馮書記當面談談。徐玫抬起眼,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想讀書了。我說,你還小,不讀書不行。徐玫說,我是怕……她欲言又止了。我說,不要有什么可害怕的,改正了錯誤,就是好孩子。縣城西關中學的孩子們都是居住在縣城里的子弟,你和他們在一起,對你的學習、成長是有好處的。上官校長說,徐玫,你要理解,為什么把你安排在縣城里讀書,而不是在大秦鄉中學。縣上的領導們對你是一片好心,就是怕大秦鄉中學的學生不理解你,對你造成傷害,才這樣安排的,你準備一下,九月一號去報名。徐玫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馮叔叔。我去。我說,到學校后,有什么困難,給我打電話,也可以直接來縣委找我。徐玫再沒說什么,我一看,她在默默地流淚。我安慰了她幾句,離開了徐玫的家。我感到欣慰的是,徐玫的情緒已經開始轉變。也許,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殺母之罪。
徐玫又出事了,——那是在徐玫讀初中二年級的第一學期。開學兩個禮拜了。那天早飯后,西關中學的校長丁興到了我的辦公室,他給我說,徐玫三天沒來學校。班主任老師在徐家村找到了徐玫,徐玫給她的班主任說,她不讀書了。任憑班主任怎么勸,她也不聽。我問丁興校長,什么原因,你們知道嗎?丁興校長給我講述了徐玫在學校里的表現和她離開學校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
初中一年級兩學期,徐玫只是整天埋頭學習,學習成績是班級里的前五名,她沉默寡言,不和同學交談,不去逛街道,不去看電影,不唱歌不跳舞,一有空閑,就抱一本書在宿舍里看。班級里的同學也不愿意和她交朋友,她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去,她似乎無視班級里的每一位同學,似乎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老師們以為她性格怪癖,一時半會改不過來,也就由著她的性格來。一年了,她和同學之間相安無事。
讀到初中二年級第一學期。那天午飯時,徐玫和其他同學一樣去食堂打飯。徐玫打了一碗湯面,她擰身時,一個同學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她撞了一下,碗里的湯漾出來,灑在了排在后面的一位男同學的褲子上了。徐玫愣住了,她看了那個男同學一眼,轉身就要走。可是,那個男同學說,你眼睛瞎了嗎?把湯漾在我的衣服上,一句好話也不說。徐玫很委屈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把我撞了一下。那個男同學不依不饒: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徐玫沒有爭辯,端著飯碗要走。那個男同學拽住了徐玫的衣袖,叫徐玫給他擦漾在褲子上的面條湯。徐玫甩脫了那個男同學,剛抬腳,那個男同學大聲喊叫:徐玫,你得是回家去拿1059,要毒死我!徐玫一聽,臉色倏然刷白了,她只愣了一瞬間,逼向了那個男同學,她的身子幾乎貼住了那個男同學。她瞪大了雙眼,面部的線條繃緊了,胸部劇烈地起伏著,目光在顫動,似乎,眉毛也在顫抖著,她咬緊牙,手一抬,一個極其敏捷的動作,——手里的一碗湯面蓋頭給他潑去了。徐玫擰過身,一口氣跑出了學校,跑到了汽車站,買了一張車票回到了徐家村。
丁興校長說,這個男同學和徐玫在一個班級,坐在徐玫的前排。一年級第二學期,這個男同學給徐玫遞過幾次紙條,說他喜歡徐玫,——徐玫是班級里最漂亮的女孩兒。徐玫一次也沒有搭理過這個男同學。這個男同學早已想找茬兒傷害徐玫,可是,沒有機會,那天恰巧徐玫將面湯漾在了這個男同學的衣服上,他趁機揭了徐玫的傷疤。
當初,我就想到,徐玫在大秦鄉中學讀書會發生這樣的事,才把她安排在縣城。沒有想到,這樣的事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我知道,徐玫最擔心最害怕的是,她的同學知道她殺死了媽媽的事。揭一次傷疤,無異于將剛愈合的傷口的那一層嫩嫩的新皮撕下來,必然會血淋淋的。我只能給丁興校長說,耐心勸說,動員徐玫來學校讀書。
不出我的所料,丁興校長和徐玫的班主任向徐玫家里跑了幾次,都無果而回了,——徐玫堅決不去西關中學讀書了。
那天,徐玫回到了徐家村以后,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母親的墳地。她跪在墳頭前,放聲大哭,哭著哭著,撲向了還沒有長出野草的新墳,兩只手伸向黃土中,臉龐貼在墳頭上,雙手在墳頭上拍打,用頭在黃土上抵,不停地抵,抵。她的聲音哭嘶啞了,淚水流干了,只是在干嚎。朱麗紅去世了她沒有哭,安葬朱麗紅那天她沒有哭。她似乎把積壓了一年的哭泣要全部宣泄出來。土塄上,一棵樹的樹蔭壓在了她的身上,輕輕擺動;暮春的太陽光從樹的枝葉間漏下來,斑駁在她的身上。她哭著,抽動著,喘息著。朱麗紅的墳墓似乎在顫動,黃土也跟著哭泣。一大片公墳地里,天地之間,只有這孩子的哭聲在彌漫,大霧一樣彌漫。悲愴的哭聲里包含著孩子無法厘清的各種情感。她的哭聲好像滿天飛雪,自己也止不住了。徐玫一直哭到發不出來聲,動彈不了,——是村里一個過路的人發現了徐玫趴在墳地里,告訴了徐宏杰,徐宏杰把她背回了家。徐宏杰熱了盆溫水,給徐玫洗了手臉,洗了頭發。他看著女兒蒼白的臉頓生憐愛之情。他給徐玫說,玫玫,只要你知道錯了,你媽在天堂會原諒你的,我也會原諒你的。徐玫輕輕地搖著頭說,不,我不要你們原諒。徐宏杰說,玫玫,聽爸爸的話,好好去讀書,只要你將來有出息,你媽就不會怪罪你。徐玫只是默默地流淚,不吭聲了。
無奈之中,我給西水市教育局的李剛打了電話(李剛是我的初中同學),叫他把徐玫安排在西水市一中讀書,李剛答應了。
其實,徐玫也渴望繼續讀書。由于丁興的說服,徐玫答應愿意去百里以外的西水市讀書。我吩咐我的司機把徐玫送到了西水市。
2008年夏收之后,我“掛職”三年期滿了。徐玫在西水市一中讀完了初中二年級第一期學期。那一學期,徐玫和同學相安無事,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六月二十日,臨回省城時,我給徐玫打了一個電話,從她說話的語氣中,我能感覺到,她的情緒還不錯,電話那頭傳來的是輕盈、輕松而愉快的聲音。于是,我就放心了。
8
2017年正月里,徐玫和徐家村的王輝結了婚。王輝從小學一年級和徐玫一同讀到了六年級。讀小學的時候,徐玫就喜歡王輝,不過,那只是少男少女之間的相互喜悅,長大之后,兩個人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比徐玫大一歲的王輝初中畢業后,讀了技校,學了廚師,他在西水市開過一家飯館,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結婚后不到一年就因為妻子和前男友藕斷絲連,偷情被捉,王輝斷然離了婚。王輝對徐玫這些年的遭遇知道后,向徐玫求婚,徐玫答應了嫁給他。徐玫和王輝結婚后,第二年生下了一個女孩兒。
十多年后的夏天里,我再次來到鳳山縣。宋高峰問我,想去哪里看看?我說,姚溝鎮。在鳳山縣的那三年里,我去姚溝鎮的次數最多,對姚溝鎮的記憶最親切最深刻。姚溝鎮在雍山的山口,夏天涼快,冬天也不是很冷。宋高峰說,那好,我陪你去,你可以在那里住幾天。王輝在姚溝鎮創辦了一個鳳凰山莊,吃住一條龍,生意很紅火,也帶動了鳳山的旅游業發展。我說,哪個王輝?我認識嗎?宋高峰說,就是徐玫的丈夫。我說,我正準備見見徐玫。她過得怎么樣?宋高峰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和宋高峰來到姚溝鎮的時候,已是快到午飯時節。我們一徑來到了鳳凰山莊。鳳凰山莊在姚溝鎮北邊的川道里。山莊門前是一大片水域,規模和蘇軾當年修建的鳳山東湖相差無幾,樓臺亭榭、曲徑通幽,確實是納涼休閑的好去處。山莊里清一色仿古房屋,東側的停車場上停放了不少小車,我一看,就知道,客人不少。
走進山莊。我和宋高峰坐在庭院里的一棵柳樹下。宋高峰吩咐服務員去叫徐玫。徐玫從房間里走出來了。宋高峰一笑:瓜(傻)女子,你看,這是誰?徐玫笑吟吟地看著我,叫了一聲:馮叔!她像孩子似的撲過來,給我一個擁抱。她拉住我的手說,馮叔,真沒想到,你還會來。我說,我也沒想到,你會弄出大事情。徐玫說,馮叔過獎了。她突然低下了頭。片刻之間,往昔的徐玫像一輛飛快的列車在人生的軌道上轟隆隆地開過去,停在了陽光明媚的車站。有的人,因為過失而一蹶不振,跌入深淵;有的人,用過失洗刷自己,在新的認知中重生。徐玫就是重生了的一個佼佼者。徐玫抬起頭來時,淚流滿面。我從桌子上的抽紙中抽出了兩張餐巾紙,遞給她,她擦干了淚水,笑著說,馮叔,謝謝你,感謝你從泥淖中把我拉出來了,真的很感激你。我不由得感慨:好,這就好。
夏日里的酷熱被雍山里撲下來的涼風一掃而走。坐在樹蔭下,徐玫簡略說了一遍這些年來她經歷的人和事。我問她:你辭去了西水市的工作?她說,辭了。這里每天要接待二三百人,王輝一個人不行。我說,你犧牲了自己的事業,不后悔?徐玫說,不后悔,也不是什么犧牲。人生就像我們做菜用的調料,只有一味,就不會有香味,只有十三味合在一起,才香噴噴的。這十三味,是共同發揮了作用,才很香。馮叔,你是作家,我的說法對不對?我一聽,張眼注視著徐玫:孩子,你確實長大了,成熟了。宋高峰說,馮書記,你不知道,在徐玫兩口的帶動下,姚溝鎮的農家樂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家了,這兩口子很能干,口碑也好。徐玫說,宋主任過獎了。我們準備再干幾年,在姚溝鎮建一個免費養老院,供養孤寡老人。人活著,誰的賬都可以欠,只是不能欠父母的。姚溝鎮所有的老人都是我的父母親。我當然明白,徐玫為什么說這樣的話。我和宋高峰都無話可說了。徐玫說,只顧說話了,我去準備午餐。徐玫向餐廳那邊走去了,柳樹的枝葉披了她一身,在風中擺動的柳枝仿佛樹上的鳥兒一樣歌唱;徐玫輕盈的腳步踩著歌聲的節奏,邁進了新的生活。
作者 簡介
馮積岐
1983年開始發表小說。在《人民文學》《當代》《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小說界》等數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五十多部(篇)。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逃離》《村子》《遍地溫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長篇小說文集,作品曾多次獲獎。曾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創作組組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