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教授的八十壽宴在金茂世紀的山河廳舉行，據說原本定的滿庭芳，取“群英薈萃”之意，方教授說只是家宴，和以前的學生借機聚聚，進門都是孩子，哪有“群賢畢至”的大場面。

于是又改訂“醉蓬萊”，討點閑逸之氣，聊聊師生情誼和離別相思之苦，談過去聊未來共敘師生感情萬年長。

方教授說門下弟子不乏翹楚之輩，教人家幾年是自己的運氣，都是執戈舉鼎的俊才，“醉蓬萊”有點方外意味，依然不太中意。

金茂世紀同等規格最大的三個廳除了“滿庭芳”和“醉蓬萊”就只剩下“山河廳”了，方教授說倒也勉強可以接受。

壽宴由學校和方教授的家人聯袂組織，學校特意制作了近五米的橫幅“方×戈教授八十壽誕暨教學思想研討會”，掛在山河廳門口。

方教授三尺講臺辛勤耕耘五十余年，這兩年身體原因不得已離開教學一線，偶爾身體條件允許的時候還會回學校做場報告，對于他熱愛的教學工作幾近癡迷，窮經皓首從來無怨無悔，耄耋即至，以后就是杖朝之年，未免有些常思既往懷念曾經的歲月和故人。

所以，學校和方教授的家人廣發“英雄貼”，大張旗鼓籌辦這場盛事。

山河廳里主座上方教授紅光滿面，拉著我的手說“你還是要盡快進步半格”。

我不認為我必須要參加方教授的八十壽宴慶祝活動，能成為坐在他身邊少數幾個人之一更是沒有來由。他在我本科階段和研究生階段確實都給我講過課，但是對于我來說，他一直都是一位普通的授課老師，不是我的班主任、導員，也不是我的導師。

上學時我只是他眾多學生中普通的一個，除了上課，沒有私下的交往，是我尊重的又不太熟悉的一位很有教學水平的老師，如此而已。如今我和他的幾位真正的入室弟子做在一起，再一次聆聽他的諄諄教誨，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我在酒過三巡之后沒有等到菜過五味就借口內急躲了出去，包間外大廳里還有幾十張桌子，都是方教授曾經的學生，無意間，看到了曾經熟悉的身影。

原來她也在這里，心中一剎那黯然，腦海里閃過幾幅畫面，曾經的同班同學，幾年來行同路人。

她還是我印象里曾經的樣子，素面朝天，梳著馬尾，已經年近半百還是清瘦，或許染了頭發也許原本如此，她的長發一如她年輕時飄逸。

她在聊天，和身邊的同學，那些人我都不認識，求學時間久了，身邊的同學一波波更替，我和她是同班同學，同班里其他同學應該沒有接到邀請，之所以她也在這里，本科畢業后她報考了方教授的研究生，方教授帶過那么多研究生，都是方教授名正言順的親傳弟子，這一幫親師兄弟姐妹在一起，我倒成了一個外人。

我越來越佩服妻子的先見之明，因為邀請函上特意注明我們夫婦共同出席，妻子說到時候那些人她基本上都不認識，讓我一個人作為代表出席。

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和她打聲招呼，問問她分別的日子里是不是一切如意。腳下的沉重讓我彳亍難行，思緒逆流而上，回到燃燒著青春的芳華歲月。

那時候我們年輕，年輕就像燃燒著的火炬，每個人都努力地心甘情愿地奉獻一切，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溫暖別人。

我們肆意揮灑青春和四季，我的豐富多彩的生活里總有她的身影，無論是學習還是參加社團活動或者一幫同學出游，我們像是一個人和他的影子。有時候我覺得，整個學校里兩萬多人，如果生死攸關的時候，她是唯一可以托付后背的人，有時候沒有她的身影，我感覺很多事情，沒有了依靠。

無法細數我們當時共同經歷了多少，在那一段懵懂的歲月里，我們走近彼此生命的河流，像親人一樣相處，彼此信任，經歷年輕時的美好。

畢業時我們互相贈言:乖，你要好好的。

離開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畢業就像一道休止符，我們的交往戛然而止，不知道是主動還是被動，我們在一個學校里，彼此不再聯系，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過不愉快，也不曾傷心，我們呵護著一個默契，生活里不再有對方熟悉的身影。

一年后我隨著導師去了外地的科研院所，臨行前我猶豫再三，是否找到她有一個告別，最后還是沒有告別，留一張明信片給她，寫著“你要好好的”。

不知道為什么，不像大學畢業時我們的贈言，有意無意地，省卻一個“乖”字，也許，我們生疏了，也許，我們長大了，也許，只是我的一個疏忽。

碩士畢業，她選擇了出國，好像斗氣一樣，圣誕，我收到萊斯大學專屬的賀卡，上面只有一句話:

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

你要好好的。

我們都要好好的，從此江湖路遠。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能從人海里認出熟悉的身影，即使側影，還是印象里從前的樣子。

好巧不巧，原來你也在這里！

真巧，你也在這里！

巧了，你也在！

猶豫著第一句話怎么說，有人叫我的名字，方教授注意到我離開許久，打發弟子招呼我回去，我看到她緩緩轉頭，眸子里有清澈的溫度，光潔的臉上還是以前在我身邊的樣子。

真巧，你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