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典型的高知女性，清華本科，海外研究生，能從西方文學史聊到娛樂圈的新格局。見識廣博，足夠理性。

但是，就在上周，她遭遇了一次電信詐騙。

盡管她能在事后精準分析出騙子每一句話術背后的心理意圖，但在接到電話的當下，她還是鬼使神差地把 XX 萬塊錢，主動轉到了對方賬戶。

在錢款尚未追回之前，這篇稿子是她“復仇”的方式。

她說，“人永遠不要高估自己的理性”。

掛斷銀行客服的電話后，我撥打了家附近派出所的電話——“我要報警。”

“十分鐘樓下等我們。”警察叔叔說。

我清理了家中最近寫稿期積攢的外賣盒子、咖啡杯，十分鐘后，拎一袋垃圾下樓，剛好遇到四位穿短袖制服的叔叔們。

一位帶頭的年長警察拿出小本本，一位年輕警察立刻打開執法記錄儀對著我錄像。“行，我先扔個垃圾。”我其實想把自己也扔進去。

咋回事？

就是，就是今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自稱是天貓的客服，問我是不是5月27日買了一個香奈兒的粉餅，我說是。

他說你家庭住址是不是 xx 小區 x 號樓 x 號。我說是。

他說，很抱歉，今天記錄數據，我們一位實習生誤把你列入代理商名單了，每個月的今天，你的銀行卡將被扣除800塊，持續12個月。如果你繼續這項權益，在店里可以以六到七折買東西，不繼續的話，需要聯系銀行取消。

我當時就瘋了，這又不是我的意愿，為什么要扣我的錢？他說，那我給你轉接銀行，然后銀行就說，要對你進行身份驗證，而交互渠道就是 APP 上的轉賬選項，然后好幾次……

說重點，警察說，你轉了嗎？

轉了。多少？XX 萬。

年長警察瞪圓了眼睛，合上本子，“得嘞，跟我們走一趟吧！”

現在嗎？對，你呀，騙子就騙你這種小姑娘。身份證號報一下。

報數。聽到19后面跟的是8，警察叔叔沉默了。另外兩位看起來也就二十一二的小警察在口罩后面偷偷笑。“走吧。”

我，一個剛寫完稿，蓬頭垢面，沒化妝，套了一件袍子一樣的裙子，被執法記錄儀拍著的不再是“小姑娘”的人，在小區里散步的人民群眾的眾目睽睽之下，跟著四位警察上了警車的后廂。就是那種，確實能在電視劇里看到的，跟前面駕駛位有隔離的空間。看著被鐵條窗分割的街景，我有點后悔沒戴口罩。小區鄰居以后見了我會不會暗自嘀咕，這就是那個被警察帶走過的失足婦女。

“你說這都能被騙。”“是啊，前幾天 xx 小區也有一個。”“xx 萬，好家伙。”

坐在警車后廂，我聽到了這些對話。

失足婦女內心很脆弱。

這是一間窗明幾凈的辦公室，墻上貼著各種防騙宣傳畫。一位戴著口罩也能看出很帥氣的警察坐在電腦前，我搬了把凳子坐到他旁邊。“你坐到對面去。”他說。

于是我又坐了回去。電腦剛好擋住他的臉，看不到表情，只聽到噼里啪啦打字的聲音，而他的話仿佛是電腦說出來的。一只黑洞洞的執法記錄儀在桌上看著我。

“你今天報案，是因為接到自稱是天貓客服的電話，對方說你買過粉底。”他說。

“是粉餅。”我糾正道。

“粉餅。”我聽到打字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電話轉接了到了銀行，是對方轉接的嗎？”他追問。

“對，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第一個值得警惕的地方。我應該在那個時刻就發覺的，但……但我沒有。所謂銀行的人說，他們不知道銀聯要從我的哪一張卡劃掉800塊，讓我報出名下所有超過800塊的金融賬戶，包括銀行卡、支付寶、微信錢包。”

“你把賬號都說了？”

“沒，我沒有那么蠢。”

打字聲音又頓了一下，似乎在提出質疑。

對方還說，讓我報出余額的具體數字，因為要記錄原始金額，一旦我被扣款，就有了維權的證據。我就說了。

對方讓我在付款對象欄里填“值班經理”的名字，梁順財，然后在賬號欄寫一串無序的數字，然后說，“現在系統自動生成了代碼，620513，請輸入到數字前。”輸入后，銀行一欄自動變成了“中國銀行”。

請在轉賬金額一欄輸入，3元。因為你提供的金融賬戶是3個。

我輸入后，頁面顯示，轉賬失敗，錢自動返回。

好了，現在請返回轉賬頁面，再次輸入梁順財的名字，輸入數字，哦，新的代碼來了，請在數字前輸入621462，你看銀行變成了什么？

華夏銀行。

嗯，因為銀行和代碼都是隨機生成的。請在轉賬金額一欄輸入你的支付寶余額，10000。頁面顯示什么？

轉賬失敗。

對了。這就說明銀行已經驗證了你的身份。我現在進行下一步操作。

電話那邊的語氣突然嚴肅了起來：“你是不是瞞報了賬戶？是不是還有超過800的？銀聯可能會將你視為惡意調取信息。”

我說，信息怎么是我調取的？對方說，咱們快一點吧，這都是今天第四起取消代理商授權了，現在已經20分鐘過去了，我們工作量也很大的。我想了想，花唄算嗎？只有花唄沒說了，可我真的從未用過花唄。

他說，你看，就是瞞報了吧，花唄怎么不算？不是你名下的嗎？花唄額度多少？現在只能再走一遍流程。我還得看看梁經理在不在線，可能已經交接班了。

請輸入梁順財的名字，在賬號欄輸入數字，新的代碼是622848，放在數字之前。你看銀行變成了什么？對，中國農業銀行。請在轉賬金額輸入，XX 萬。為什么？因為要一筆一筆驗證你的銀行卡余額，但單筆上限是X萬。每次都是這樣，我們的工作量也很大，建議你向客服維權，別說是我建議的，但一定要維權。

“然后你就轉了？”警察的聲音從電腦后面傳來。

“嗯。”

“你有本科了吧？”

“研究生。”

警察的腦袋從電腦前歪出來，看了我一眼。

“你做什么工作的？”

“媒體。”

腦袋再次從電腦前歪出來。

你是從什么時候覺得不對勁的？轉賬 XX 萬之后沒有返回？

其實，我冷靜下來想一想，太多細節都露出了馬腳。比如，是這個自稱客服的人直接把電話轉接到銀行的，而不是我打給銀行的。

他們在提出一項建議的時候，都會以“你聽明白了嗎”作為結束語，這很可能出自同一套話術培訓，在強迫你接受一種新信息。

他們以前兩次轉賬失敗作為手段，降低我的防御心態。

自稱銀行客服的人故意態度不好，營造“我也給他們添麻煩”的感受，而且通話時間很長，給人一種“騙子也不會這么大費周折”的幻覺。

恐嚇施壓，威脅我不如實申報就會造成惡意調取信息的結果，銀聯就會凍結我的賬戶。

就算我沒啥金融背景，也應該明白，解綁所謂代理商權益，根本不需要提供金融賬戶和余額。他們只是想看看釣上了多大的魚。

也許這種篩選在查看“香奈兒粉餅”購買記錄的時候就開始了。

明眼人都會看出來，三次銀行賬號雖然前綴不一樣，尾號都是7870。這說明很可能只有一個有效賬號，前兩次都是假的。

在我起了疑心掛斷之后，對方瘋狂給我打電話，盡可能阻隔我聯系銀行客服和天貓客服的時間。

后來我讓他們報工號，自稱天貓客服和銀行客服的人，工號都是 A0 開頭，不同的企業，工號設置怎么可能相同？

警察的椅子往左邊挪了挪，不再歪著腦袋，也能直視著我。

看來你挺明白的啊。

現在你相信我是有研究生學歷的媒體人了吧？其實還有更簡單的辨別方法，自稱天貓客服的人，和自稱銀行客服的人，都是廣東口音。就這么巧嗎？梁順財。這個起名模式還不能說明問題？就算不懂南北姓名差異，他都在直晃晃地表示，我要順走你的財產啊！

而且他們的號碼都是虛擬號碼。

后來你打了官方客服電話？嗯。

工號都是假的吧？嗯。

電腦那邊又是一串噼里啪啦的聲音。

幾乎是出于最后一絲證明自己的努力，我又說，其實他們還說可以在銀聯官網上驗證工號，和所有的轉賬記錄。

網址是他們提供的吧。警察不假思索。

嗯。他們說輸入95516，這是中國銀聯代號，然后加 np.com。這時候我也說不下去了，我看到我的努力碎了一地，和錢一樣飛走了。

這個虛擬網址和中國銀聯的官網頁面一模一樣，輸入我的手機號還能登陸，上面有客服工號，有我們電話記錄的內容。可以查一下嗎？

這些虛擬網址都沒用的。現在唯一的有效信息的是那個被轉賬成功的賬號，不過你放心，上面肯定沒一分錢了。就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實名登記的。現在電信詐騙難破在于，很多服務器都在境外，人也可能在境外。

我在等候室里，等報案回執單。前后兩排藍色的塑料椅子，坐著一個沉默的年輕男子，和一個不停小聲說話的老太太。

老太太拉住陪她前來的親戚，“我一輩子就十幾萬存款，現在全沒了。”她說不清為啥被騙，只能重復著這句話。沒有哭泣。

當時我也沒什么強烈的情緒，甚至覺得好笑——居然，被騙了？直到坐下來，木然等著回執單的時候，傷感才彌漫上來——為坐在這間屋子里的人，為自己。

后來回想，最初那通客服電話成功調動起了我的情緒。我沒有開通什么權益，卻要為此付出金錢代價，或是和銀行溝通的時間代價。這讓我想起生活和工作中的很多事情，沒做什么，卻一直在買單。而我在生活和工作中無法宣泄情緒，卻可以沖著客服說，“我要維權！”對方隨即和我共情，“我會把通話錄音發你，你可以作為維權的證據。”我甚至感到了被理解、被支持。

詐騙團隊不過是精準篩選出了某時某刻合適的對象，或缺乏常識，或警惕心下線，或處于某種情緒之中。或兼而有之。

人并不能高估自己的理性。

回到家，一頭倒在沙發上。電話響了，是那個熟悉的虛擬號碼。大哥，我在派出所的時候你怎么不打來啊？我還能當場開免提呢。

話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是天貓的財務，剛接到銀行的信息，你還沒有進行完身份驗證，你這樣做后果自負！

什么后果？

每個月會扣代理商的錢，賬戶也可能凍結。

這兩者好像是矛盾的。

……總之就是自負！

我突然來了興致。我想問問你，你覺得我沒去和官方客服核實你的身份嗎？你覺得我沒報警嗎？

你報啊！你報啊！你報警啊！

如果此時有彈幕，那一定是“他急了！他急了！”。

是“報 jing”，不是“報 ji”，我說，你們下次，要不要找個普通話好點的人？

電話再沒有響起。

我仍然在等待案子的結果。只是每次化妝的時候，使用那塊粉餅，體會到了所有化妝品都力圖達成的效果，“給我了一次重新做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