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死了。

2、黑暗統治著這所大公館。

3、電燈光死去時發出的凄慘的叫聲還在空中蕩漾，雖然聲音很低，但是無所不在，連屋角里也似乎有極其低微的哭泣。

4、歡樂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是悲泣的時候了。

5、　　人們躺下來，取下他們白天里戴的面具，結算這一天的總賬。

6、他們打開了自己的內心，打開了自己的“靈魂的一隅”，那個隱秘的角落。

7、他們悔恨，悲泣，為了這一天的浪費，為了這一天的損失，為了這一天的痛苦生活。

8、自然，人們中間也有少數得意地睡熟了。

9、剩下那些不行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溫暖的被窩里悲泣自己的命運。

10、無論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兩個不同的面目，為著兩種不同的人而存在。

11、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形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12、”　　※“她真好，像她這樣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間實在少見。

13、”　　…………　　“這真是你的大發現了，原來‘底下人’跟主人一樣也有感情，有良心。

14、”　　※“要這樣才好。

15、雖然是枯枝，在寒風里一點兒也不打顫。

16、我們正因該學它的榜樣。

17、不要像那小草，霜一來就倒下去枯萎了！”　　※“他們出了回廊，下了石階，便走進一個天井。

18、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種形狀，有的像咆哮的獅子，有的像長頸的白鶴。

19、他們繞著怪石向前走去，上了臺階，前面卻是一帶竹籬，中間留了一道小門，剛夠一個人出入。

20、他們在門前只看見一片竹林，似乎并沒有路，進了這道門，卻發現竹林中間有一條羊腸小徑。

21、快走完竹林，他們便聽見淙淙的水聲，原來竹林盡出有一道小溪，水從假山上流下來，很清澈，人可以看見水下面的石子和落葉。

22、一道木橋把他們引到對岸。

23、他們過了橋又走入了一個天井。

24、天井中間有一座茅草搭的涼亭。

25、亭前有幾株桂樹和茶花。

26、穿過這涼亭又是一堵粉白墻壁，左角有一道小門，他們剛轉彎，一陣波濤的聲音突然送入耳里。

27、　　他們被引入一帶曲折的迷陣似的欄桿，他們彎來彎去走了許久才走出了這個迷陣。

28、前面是一個大壩子，種了許多株高大的松樹。

29、松林里就只有風聲。

30、他們走到中途，看見右邊一處松樹比較稀疏，一角紅漆的樓窗隱約地現出來。

31、他們走出了松林。

32、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湖水，湖水好像一彎新月，圍抱著對岸，人立在這里望得見湖心亭和彎曲的橋。

33、”　　…………　　“他們下了橋，前面是一尺多寬的草地，走上石階，那里有一個大天井，天井里種了幾株玉蘭樹，中間有一條碎石子鋪的路，兩旁放了八個綠色的瓷凳，再走上一道石階就到了那所新近油漆過的樓房，除了瓦，全是朱紅色，看起來倒鮮艷奪目。

34、檐下掛了一塊匾額，上面三個黑色的隸書大字：‘晚香樓’。

35、”　　※他想，人原來是這樣健忘的，同樣的一個人在短短的時間內竟然變換了兩個面目。

36、過后他又想，大概正因為這樣健忘，所以才能夠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罷。

37、他這樣想著，對于剛剛掘開過去的墳墓而又馬上忘記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暫時的了解了。

38、　　※這一天，天剛黑，爆竹聲便接連地響起來，甚至在許多地方同時燃放。

39、這條清靜的街道現在非常熱鬧了。

40、一片鞭炮的響聲把石板地也震動了，四面八方都是這同樣的聲音，人分辨不出它們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41、聲音是那么急，那么響亮，就像萬馬奔騰，怒潮狂涌一樣。

42、　　※梅表姐，雖然環境的關系很大，但環境也是人造的。

43、我們又何嘗不可以改變環境？人無論如何應該跟環境奮斗。

44、能夠征服環境，就可以把幸福給自己爭回來。

45、　　※他突然感到寂寞。

46、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遠遠的。

47、他被冷氣包圍著，被一種莫名的憂郁壓迫著。

48、沒有一個人同情他，關心他。

49、在這個奇怪的環境里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

50、對于這個奇怪的環境，他愈加不了解了。

51、這個謎的確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解開的。

52、許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里出現。

53、在那些時候，他快活地歡笑，他忘掉一切地歡笑，他和兄弟姊妹們一塊兒打牌，擲骰或者作別種游戲。

54、他并不曾感到孤寂。

55、然而如今他卻改變了。

56、他一個人站在黑暗中看別人笑、樂，他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里面一樣。

57、　　“究竟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他這樣問自己，他也不能夠明確地回答。

58、不過他覺得自己跟這個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著兩條背馳的路上走了，而同時黃媽所說的“清水渾水”的話，又刺痛他的心。

59、　　為了鎮靜他的紛亂的心，他便走下石階，信步在那些沒有阻攔的路上閑走。

60、　　※天空開始在改變顏色。

61、一年從此完結了。

62、舊的在黑暗中消去，讓新的與光明同來。

63、　　※在一片黑暗中露出一塊黑色較淡的地方，顯然跟濃密的黑暗分了邊界，就在那個地方突然起了一個尖銳的響聲，一股亮紅的火光從黑暗里冒出來，升上去，升到半空，忽然散開來，發出許多股細的金絲，倒垂下來，依舊落在黑暗里。

64、但是接著另一個雪亮的鵝蛋一般的東西，又沖上了天空，在天空中起了一個大的爆裂聲，馬上炸開來，成了無數朵銀花向四面飛散。

65、于是一股藍色的光，又筆直地飛起來，一到半空中就變了顏色，落下紅色的雨點，接著又落下綠色的雨點。

66、　　※前面黑暗里又發出了綠色的火光，這股火光升到天空中并不落下，卻在黑暗里盤旋，接連地變換著顏色，最后突然不見了，很快地，使人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

67、同時又起來了三四個雪亮的東西，在天空中發出巨大的響聲，霎時間只見一片銀花飛舞，把湖濱的松林也照亮了，還隱約地現出一兩只小船，靠在斜對岸的湖邊。

68、　　※清脆的、婉轉的笛聲，好像在敘說美妙的故事。

69、它從空中傳到樓房里來，而且送到眾人的心里，使他們忘記了繁瑣的現實。

70、每個人都曾經有過一段美麗的夢景，這時候都被笛聲喚起了，于是全沉默著，沉醉在回憶中，讓笛聲軟軟地在他們的耳邊飄蕩。

71、　　※煙火的確帶來了很多的快樂，像彩虹一樣，點綴了這年長的一代人的生活。

72、但是短時間以后，一切都成了過去的陳跡，剩下這所花園，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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